| “斗富”形象之外的石崇:大丈夫处世,自当身名俱泰 人物-国家人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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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崇是个怎样的人物?
关于他的想象,似乎都喋喋于他的奢豪与斗富。
在此之外呢?
这其实是个有趣的话题。印象与成见,往往障蔽真知。
石崇的一生,固难说光彩,却未必没有他的光芒。石氏的盛衰,亦可见魏晋的寒门进取与藩篱。
1
西晋的佐命元勋、配飨功臣中,石崇之父石苞,是不折不扣的异类。
与他同列者,不是汉家旧望,就是曹魏名族,唯独石苞一人,出身微贱。
寒素之子,难于仕进。石苞的幸运,在于同司马师的知遇。
时为中护军的司马师,统帅禁军,兼掌武官选举。司马师推举石苞作他的司马——也就是第二副手。
这一要职,任于寒素,大约颇使舆论意外,非议甚而传入司马懿耳中:
宣帝闻苞好色薄行,以让景帝。帝答曰:“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
知己遇之,肝脑报之。石苞不仅以干才回报了司马师的拔擢,更甘为司马氏篡位的爪牙之臣。
影视剧中的司马师
石苞还朝觐见,高贵乡公“留语竟日”,以示招揽。石苞退下,即告诉司马昭:小皇帝“非常主也”。本传说,“数日而有成济之事”,暗示石苞的进言与司马昭的弑君不无瓜葛。
等到司马昭死后,朝议葬仪未定。奔丧而还的边帅石苞,大言曰“基业如此,而以人臣终乎!”葬礼乃定田锅友时。
司马炎即王位,石苞屡次劝魏帝退位,“及禅位,苞有力焉”。
晋武受禅,以石苞为大司马,封乐陵公,位在群公之首,以酬其勋劳。
石苞自是司马氏的孤忠之臣,然而,武帝却不能待之如师、昭。
约泰始四年,石苞的危机骤临。
石苞久镇淮南,是东南方面对峙孙吴的首脑。石苞又干才勤政,由此深孚众望。监军王琛却轻贱石苞的出身,与他龃龉不和,于是密表武帝,称石苞交结吴人谋反。
明眼人皆知其事虚妄,羊祜在朝,即力证石苞的清白。
武帝的处置却大出意料,不单下诏征还石苞,更遣宗室重臣司马望、司马伷提两路大军直扑淮南——威逼其卸任,生变则剿之。
一方重臣,以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天子雷霆之怒,既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仇鹿鸣敏锐地指出,此是由于西晋初期政治构造中的结构性病症——独揽权力核心的高门贵戚,绝不容忍寒门染指。①
石苞如此,邓艾如此,王濬如此,张华亦是如此。
不惟如是,司马师的嗣子司马攸,是帝位有力的角逐者。若非司马师的早逝,帝位未必会归于司马昭一支。
司马昭立嗣,在司马炎、司马攸之间权衡良久;晋初的朝臣也更属意于司马攸,而非以不智闻名的太子司马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深受司马师知遇之恩的实权者石苞,自然也就不容于司马炎。
立意虽或不同,皇帝与权贵们,却在石苞的处置上,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
石苞终虽免祸,但从此告别了实权。
这一年,石崇二十岁。
2
石家的憾事,在于家门寒素微贱的印记。
寒素不改,位至三公,也不过高门大族眼中的异类,不免受人轻贱。
寻常的办法,自然是成为“他们”,融入“他们”,以跻身华族之列。
石苞六子中,石崇的两位少兄,大约正是如此。
石崇的四哥石浚,清俭有识鉴,为当世名士;五哥石儁,少有名誉,称为令器。杨绿润俨然已是名门佳公子。
循此轨迹,渤海石氏未尝没有翻作高门大族的可能。
不过,石崇好似也带着“小儿子”的魔咒——聪颖捷悟、跃跃欲试,却也有着入骨的叛逆。
成为“他们”,对于石崇而言似乎并不见诱惑。
据说,石崇与那个同样不寻常的王敦,同去太学。在孔门弟子颜回、原宪的画像前,石崇长叹说,我若和他们一起学于孔子,“去人何必有间”——哪里会比他们差古代调香师!
未来的王大将军凑趣说,其他人不知道,你倒是像子贡——家累千金嘛。
崇正色曰:“士当身名俱泰,何至瓮牖哉!”
开玩笑,孔门这拿破瓮堵窗子的俭素落魄,我可看不上。
瞧,石崇一生的志趣,都在这六个字里头:士当身名俱泰。
离经叛道吧?无怪乎出身名门的裴楷,视之如陌路。
循规蹈矩、雍容和揖的天界仙班面前,忽然蹦出个睥睨一世的猢狲大圣。
总像是一般嘴脸。
3
就像所有使人嫉妒的天才一样,石崇仿似也从上天多得了一份秉赋。
财富、文学、音乐,还有随处可见的聪慧。
富与奢,大约是后人对石崇最深的印象。
石崇的财富,据说是在荆州刺史任上,劫掠商贾所得。
《晋书》讲石崇的劫道,还特意说了句,石崇“任侠无行检”——省长大人亲力亲为的拦道打劫,恰到好处的餍足了世人的想象芦名ユリア。
史家的众口一词中,东晋王隐说了句,“石崇百道营生,积财如山”②。
王隐所言,或许更近真相。
敌国之富白日末路,可不是劫道可致,更在乎经营。
石苞临终,分财物与诸子,独不及石崇,说他“后自能得”。石苞如此笃信的,必也是石崇的聪颖才略,而不会是一个少年匪首。
汉晋的富室,约分两类,一是唯唯谨谨、周济乡里的,一是鲜衣怒马、奢靡豪侈的。
石崇张扬的性格,自然更近后者,石崇的负谤千古,也出于此。
陕西洛南石崇庙壁画
说起石崇的豪奢,绕不开的人物,是王恺。
史书里头,王恺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与石崇斗富。
按说,王恺父祖是王朗、王肃——正经名臣名儒的高门,阿姊王元姬又是司马昭的皇后、炎的嫡母——显贵无双的帝舅。
如此家世,与出身寒素的石崇斗富,王恺却没胜过。
王恺琢磨不透的,是难煮的豆粥为何在石家须臾可办,为何冬日却能在石家吃上韭菜,还有那总是赛不过的石崇的牛车。
说来简单,不过是预作豆末、韭根杂麦苗、驭牛有法而已。
王恺输于石崇的,其实不在财富的多寡,而是智计、阅历与巧思。
历位郡国、颖悟而有才气的石崇,终不是庭院深深的王恺可比。
4
石崇的文藻才思,同样不凡。
梁人钟嵘作《诗品》,品第汉世以来诗人,列崇于中品,与陆机兄弟相比肩,称其“并有英篇”。
崇的诗赋,不但文辞可观,在文学史上亦有建树。③如石崇的《王明君词》(本为王昭君词,因触司马昭名讳,故改之):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④
清人何焯说,此曲“逼似陈王”——足可以媲美曹植。
绝非虚誉。
明妃曲本有旧曲传世,填词赋诗,却自石崇始。
世所传颂的王安石《明妃曲》,“只有年年鸿雁飞”,源流所本,亦在于此。
可怪的是,石崇的诗文,倒不像他的处世那般张扬,却常常别见哀忱。
他说自己久有遁世意:
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傥古人之情,有同于今。⑤
好似别有幽怀,唯有索解于古人。
魏晋士人常所萦怀的百年之忧,崇亦有所咏:
时光逝兮年易尽,感彼岁暮兮怅自愍。⑥
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⑦
虽是一时风尚,或也与其境遇有关。
石苞六子,石崇最少,石崇的兄长越、浚、儁,均早卒。以石崇的颖悟,大约难以忘情于此。因祸家而为石苞废绝的次兄石乔,平生即托于石崇的荫庇,最终与石崇同殒。
今人或因石崇的为人而轻忽其文,或以为其文多出诈伪,未必不是因人废文。
5
后世的名士狂客里,多有石崇的拥趸。
石崇择山水佳处,建了座别苑,就是著名的金谷园。
他与他所“沆瀣”的二十四友,时时流连其间。
素来被视作佞幸的二十四友,其实也多像石崇一样,出身于不得志的二流士族。于是,就有了《金谷诗序》:
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徐乐同。⑧
旷古风雅的王羲之《兰亭集序》,实则仿此而来: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⑨
上海博物馆藏(清)华喦《金谷园图》,画中人为“石崇”
不惟如是。
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以逆旅比天地,过客喻光阴,末了也说:“如诗不成, 罚依金谷酒数。”
喏,石崇的游宴欢会,也成了后世的传奇。
更有佳人。
石崇有妓,名绿珠,“美而艳,善吹笛”。
石崇失势,免官废居,新得势的赵王伦的亲信孙秀,指名讨求。
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
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
崇曰:“不然。”
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许。⑩
“不然”两字,实在快意。
崇后见执有座香粉宅,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也极爽利,当即自投楼下而死。后世于此吟咏不绝,有两联最是不凡: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唐·杜牧《金谷园》)
闻说绿珠殊绝世,我来偏见坠楼时。(清·梅庚《落梅》)?
注释:
①仇鹿鸣:《魏晋易代之际的石苞——兼论政治集团分析范式的有效性》,《史林》2012年第3期罗子乔,第50-58页;《司马氏集团的权力结构与矛盾衍生》,氏著:《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84-195页。
②吴士鉴、刘承幹注:《晋书斠注》卷三十三注引《初学记》引王隐《晋书》,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2008年,第671页。
③参宋乾:《石崇及其创作研究》恩情无限,山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彭州吧。
④(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全六册),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90-1292页。此处为节选。
⑤石崇:《思归引序》,《文选》(第五册),第2041-2042页。
⑥石崇:《思归叹》,(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北京:商务印书馆点校本,第333页。
⑦石崇:《金谷诗序》,同上,第335页。
⑧同上。
⑨(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企羡第十六》翠兰的爱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30页。
⑩《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第1008页。
?宋元话本中,即有几种《绿珠传》。明人冯梦龙编《情史》,亦收《绿珠》一种,可以参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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