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笔尖上的生活余绪 谢有顺-谢有顺说小说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笔尖上的生活余绪
毛笔手札 | 谢有顺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戊戌四月,开始用册页记事或抄书,首先想到的是传道书里的这句话,特意写在第一页。
荷兰学者赫伊津哈说,“人只有在游戏中,才能成为真正的人。人类大部分创造都是游戏精神的产物。”当代社会真是太缺这种游戏精神了。不少人一天到晚严肃地说着假话,在什么场合、对谁都谀词滔滔,照我想,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又读到《笑林广记》里的这则故事,忍不住还是笑出了声:“贫士素好铺张,偷儿夜袭之,空如也,唾骂而去。贫士摸床头数钱,追赠之,嘱曰:‘君此来,虽极怠慢,然在人前尚望包荒。’”包荒者,掩饰之意。此题之好笑,可列笑林广记之首。
“只有阳光而无阴影,只有欢乐而无痛苦,那就不是人生。”“我同情所有不想上床睡觉的人。同情所有夜里要有亮光的人李纯涛。”这两句都是作家海明威的话,之前记在手机上,今天再用毛笔抄一遍。
蒲松龄说:“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其实也未必。痴而无所成,愈痴愈俗者,生活中也不乏其人,毕竟作文、从艺还是讲天赋、才华的。“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但读书、作文,痴劲还是要有的,性痴则志凝。不痴者肯定一事无成。
读到刘彝的一段话:“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代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可见儒家也并非只在乎文士的德与学,最终目的是要措之天下、润泽斯民,所谓的“经世致用”。至于《中庸》所言“尊德性而道问学”,倒更像是为了“经世”而做的酝酿与个人修习,只是现在想“经世”的人,连这种准备工作都不做了。无德与学为基础,其言其行日益鄙陋,也就不足为奇了。
读到南宋陆九渊的一首诗:“昂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诗境之孤高、阔大,真是非同凡响。相比之下,现在许多作家、诗人,斤斤计较于自己那点私人经验,无非都是房间里那点事,见不到一个在天地间行走的人,有意思么?
见一同行,所论皆为谁拿了什么项目、谁评上了什么学者,谁又在权威刊物发文了。在他眼里,学问除此无他。我想起一个禅宗故事,一位大师对一群和尚说,你们虽有一车兵器而不能用,老僧虽只寸铁,便能杀人。真学问就是“寸铁”,它是自己的心得、体悟,故有力量。“一车兵器”若只是摆设,又有何用?一个学者妥协于世俗规则,可以理解,以此为夸耀就令人惊讶了。君子不器。
有些人,津津乐道于现在的学术秩序、利益格局,各种迎合,以为从来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未免短视。“从来如此,便对么”(鲁迅)?古人也说:“素富贵终不知车,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富贵时该如何行事,患难时该如何说话,心里都要有准则的,不能乱来的。譬如写文章,白纸黑字,留存在那后,你想刮都刮不掉,能乱写的么?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戊戌初夏,试着用小笔写大字,感觉是在糟蹋笔,有点内疚。
阿来小说写得好,讲小说也讲得好。他的《机村史诗》有着当下小说所罕见的阔大与纯粹。我经常想起加缪的话:“少数几部作品打动少数几个个人,而多数粗制滥造之作则腐蚀其他许多人。”任何时代,读到好作品都是意外的高县天气预报。
诗人李亚伟告诉我,他花六七年时间写了本讲宋词的书:《人间宋词》。他在后记里说:“在宋朝,所有的诗人都是好诗人,所有的花朵都是好花。开在前面的梅花最热烈,开在后面的梅花最清高。在它们中间,鲜红的芍药最孤独天逆玄典。”哎,世上的好话都让这些有才华的人说完了。
李敬泽先生在一篇访谈中说:“一个编辑最根本的现实感就是你无法让刊物停下来等待理想中的作品出现,你要一步不停地向前走,同时让前方敞开,迎接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这种精辟的识见,非好编辑不会有。蒙田说,有多大的脚中国大虎头蜂,穿多大的鞋。做好一件事与空谈一件事是不同的。没有现实感,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读到一则冰心与吴文藻的趣事。冰心母亲去世后,吴文藻把冰心初去美国照的一张照片放在他的书桌上,冰心问自己先生:“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还只是一件摆设?”吴文藻笑说:“我当然每天要看了。”有一天,冰心将阮玲玉的照片换进框里,过了几天,吴先生也没理会。冰心提醒他后,他边换照片边说:“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我一个学生听了这故事后说,相信男人的嘴,白天你都会遇见鬼。
这几天,关于王朔的长文刷屏了。看起来玩世不恭的人,内心其实极为善良柔和。他是一个创造了口语之辉煌的作家。他给自己的女儿写信说:“你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们都不在了的时候好陪伴你。爷爷和大大在的时候我和他们很疏远,他们走了我很孤单。”
“图书馆是一种最可能被人类效仿的神的智慧,有了它,就可在同一时刻看到并理解整个宇宙。人可以将得自一座大图书馆的信息存入心中,这使他有可能去习得上帝智慧的某些方面。换句话说,我们之所以发明图书馆俞扬和,是因为我们自知没有神的力量,但我们会竭力效仿。 ”今天去一所大学讲座,经过图书馆前,无端想起翁贝托·艾柯的这段话许四多全集,回来后,找出来抄录于此。
“群众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重读《乌合之众》,把这句话抄下来。
不到半年时间,接连看了三部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小萝莉的猴神大叔》《起跑线》。说实话,洪震南 就电影手法而言,并不新鲜,甚至可以说还是老套的,但它依然感人至深,可见朴实、真诚、直面现实依然是艺术生命的关键所在。
如果一个人是一流作家,那就什么也不能伤害他的写作;如果一个人不是一流作家,那就什么也帮不了他多少忙。写作如此,做其他事亦然。福克纳语,有顺抄。
“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忘了是谁说的这话了,但于写作却是至理。流于油滑而无郑重之心的作品,它的价值是有限的。
今天在学校上了一天课,手机里的各种信息都未及处理,急着联系的朋友以为我以上课为托词。在他看来,教授只带带研究生就行了,是不必讲课的,正如他一看到教授性侵或奴役学生的新闻,就以为中国大学里所有师生关系都如此。全是误解。
前段回福建,朋友告诉我,武夷山的肉桂茶有一百万一斤的了,平均一泡一万六千元。我说简直疯了许海中学,不就是每年都长的树叶么?白居易说,“食罢一觉醒,起来两碗茶”,不过是生生不息的日常生活,何必弄得那么神叨与玄乎。
一个朋友说,翻你之前的朋友圈,多半是生活琐事,格调不高,你居然不多讨论点学术问题,不多转一点学术文章。惭愧。我原本想微信是私下与朋友共享的空间,我的专业是学术,会议、课堂都讲学术,私人生活中还要我不忘学术公证云。恐怖。
自从开始写毛笔字,总有朋友来邀请我参加书法展。一概拒绝。在古代,写字是日常生活。今天我们这种写着玩的人,真把写字当回事,以为自己是什么书法家了,绝对是个笑话。不愿参展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经常想起良宽和尚的话:“平生最厌:厨师的菜,画家的画今井信女,书法家的字。”
“任头出白发,放眼看青山。”今天理发,看白发日增,想起陈洪绶写过一联,遂回来抄录于此。“身心久如此,白发生已迟”(白居易),古人挺会安慰自己的,我们不妨学着点。
养浩然之气
至乐是读书
意趣堂
蛛丝一缕分明在,不是闲身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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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诗人 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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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