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略似尧章仰石湖”:陈毅与龙榆生(上) 廖太燕-东升汇龙榆生研究室
本文转载《书屋》2013年11期
陈毅,世称“儒帅”,是一位极富文人气质的开国元勋。1945年,柳亚子曾有诗“兼资文武此全才”加以盛赞。长久以来,陈毅与新、老知识分子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梦见吃饺子。任职上海市市长期间“敷扬文教”,团结了大批被认为有历史问题的文化人,安排他们进入文史馆、参事室、博物馆等机构。调到中央后,他与周恩来一起负责知识分子工作,因直言敢谏而受到拥戴,如1961年与平杰三谈论右派问题,认为失之过左,应从宽处理;在1962年3月“广州会议”上向知识分子“行脱帽礼”,更是让知识界欢欣鼓舞。
龙榆生(1902—1966),原名沐勋,号龙七、忍寒居士,江西万载人,与夏承焘、唐圭璋合称为二十世纪三大词学家。夏承焘认为龙榆生“使百年来倚声末技,顿成显学,阙功甚伟”。学者张宏生总结了龙榆生在治词上的成就:一、将词视为专门之学,从声调格律入手,揭示出词的特性;二、不仅论词,而且能写词,故多会心之言;三、在论词与选词时把雅与俗、普及与提高融为一体;四、把握古代词学脉络的同时试图引导现代词学的进程。在日常生活中,龙榆生的交游甚为广泛,其中既有文坛名家,如朱祖谋、赵熙、陈三立、陈寅恪、钱钟书、冒鹤亭、李宣倜等,也有政界显要,如胡汉民、毛泽东、曹荻秋、萧向荣等。而他与陈毅之间那段相交甚契的情谊更是令人艳羡。1955年,龙榆生作《岁晚书怀寄陈仲弘副总理北京国务院》七绝三首,其一云:“略似尧章仰石湖,每思务观在成都。明时幸许容疏放,惭愧年年总故吾。”石湖即南宋著名政治家、“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尧章即姜夔,务观即陆游。范成大对姜夔与陆游都有知遇之恩:他对姜夔赞赏不已,累加提携,与之合创词调,还将家姬小红转赠;范成大任成都知府时,邀陆游为参议官,或纵论国家大事,或诗酒酬唱。龙榆生常以姜夔自况,自然,陈毅就是知人善用的范成大了。
陈毅致龙榆生手札 一通三页
陈毅、龙榆生的相知源于龙氏对国军将领郝鹏举的策反。1940年,郝氏脱离胡宗南,改投汪精卫,逐渐得到重用。1944年,他出任汪伪第八方面军总司令,驻守徐州。眼见日伪溃败在即,他打算自谋出路,转投民盟。但是民盟不打算掌控军队,张东荪就建议他或起义,或依附中共。抗日胜利后北京拉拉吧,郝部被国民政府收编,自觉不得重用,遂与共产党秘密接触,宣布退出内战。但是郝鹏举反复无常,终在1947年2月为华东野战军俘获,并因逃跑而被击毙。
龙榆生与郝鹏举颇有私交,故在策反过程中出力甚多。1943年8月,龙榆生北上,见到张东荪,谈到希望为国出力,以“共同负起这个打击敌寇的责任”。回沪后,他推荐学生钱仁康到郝府教授钢琴,试探郝氏的动向,并做思想工作。9月,郝鹏举任苏淮特别行政区长官兼保安司令,龙榆生赠《水调歌头》,中有“天下事,几青眼,与吾谋。平生为感知遇,所愿得分忧。淬砺江东子弟,相率中原豪杰,风雨共绸缪”。含劝诫、鼓动之意。1944年夏,龙榆生再赴北平,与张东荪、许宝騤共商策反郝氏之事,决定由许氏前去洽谈。1945年1月,他到徐州会晤郝鹏举,商讨起义事宜。2、3月间他又同张云川(张经常出入解放区,与陈毅素来相熟)一起劝说郝氏,并托张与华东局接洽。此外,龙榆生还计划做“一笔更大的生意”,即策反以刘夷为主的一批江西籍的国军将领。他表现出来的积极性让许宝騤感叹不已,“我总想,像榆生这样一名骚人词客,在政治上竟又是这样大有深心,这大概是我国士大夫传统的习性,亦可见民族意识入人之深”。龙榆生对策反郝鹏举的“徐州事”是引以为豪的,直到1961年与夏承焘清谈时还提起。他原本打算到苏北拜谒陈毅,惜因病而未成行。但是,陈毅对龙氏的所作所为是明了于心的。
陈毅、龙榆生的直接交往主要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起初陈筱诺,陈毅以为龙氏在1949年已被蒋介石杀害。龙榆生《述怀诗》(1950年)有一则小注说到:“七年前北游,曾拟间道往苏北访陈士弘(仲弘)将军,行抵徐州,忽患肺炎折返,至去冬在沪始与将军相见。将军谓:‘闻君已为蒋某所杀,幸获生还,亦始料所不及也’。”1949年9月下旬,已是上海市市长的陈毅入京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与农工民主党代表张云川聊天时,得知了龙氏的状况。回到上海后,陈毅立即召谈闲居在家的龙氏,并安排了工作。据龙榆生自传:“一九四九年九月,在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席上,张云川对陈毅将军谈起我来,陈将军听到我还活在人间,异常高兴,立刻把我的地址记了下来,一面要云川通知我,说他一到上海,就要照顾我的。果然,十一月初,陈毅市长到了上海,就找我去谈(地点在建设大厦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会),问我愿任何项工作?我表示希望回任大学教授或专心著作。十六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就送了聘书来。名义是编纂,不必随例上班。”龙榆生对陈毅始终心存感激,认为如果没有他的掖护,自己就将流离失所鞠尚宜。
“蔼蔼陈将军,执手色转愉。置我文物会,勉更效骀驽”(龙榆生《述怀诗》)。陈毅对龙氏青眼有加,给他安排了一个自由而合心意的工作。龙榆生对这位年长一岁的将军也极是尊敬,从1949年到1966年之间,他基本上每年都有献诸陈毅的诗词。查阅《忍寒诗词歌词集》(2012,复旦大学出版社),与陈毅有关的诗词共计二十余首(阕)。
1951年4月,上海掀起“镇压反革命运动”的浪潮。12月,“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兴起。次年1月,“五反”又全面铺开。这让与日伪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龙榆生惶恐不已,他先后写了《我劝导伪军郝鹏举起义的经过》、《汪精卫心目中的我和我当时对他的看法》、《我在解放后所犯的错误》等数种交代材料。历史问题让他极度紧张、抑郁,甚至一度精神失常,“一九五一年四月,参加‘镇压反革命运动’,接着又是‘三反’学习,搞了半年之久。这一段相当长的时期,我因不了解政策,赵c发生了错觉,有些神经失常”。但是,他还是积极、自觉进行思想改造,力求与时代贴合。1952年元旦所作《沁园春?沪上元旦赋呈陈仲弘市长毅》中“结习难除,将军知我,改造还凭有此身。惊魂定,待殷勤揩洗,旧染灰尘”,即显示了他接受改造的决心。1952年3月,他写了《“三反”运动学习中给予我的伟大教育》,6月,又写了《学习陈市长关于‘三反’‘五反’结束报告的个人小结》纯即。直到10月份“三反”结束,龙榆生的精神压力才慢慢缓解。不久,他被调入上海博物馆谭晓琳,任图书资料组组长。1953年1月,龙氏三女儿新宜因恋爱问题自杀。3月21日,陈毅过文物管理委员会见访,慰其丧女之痛,龙榆生报以长歌,感恩陈毅的知心,“将军自是人中豪,温颜每为寒儒借”,同时传达出为世所用的欣悦,“寤寐以求终一遇,径获新生力当努”。同年国庆,龙榆生吟七律一首献给陈毅,中有“新生质变观唯物,统战功成在礼贤”,称赞陈毅礼贤下士,团结各界民众。
1953年春,龙榆生还与陈毅讨论过陈寅恪牧婧,事见同年7月龙氏的一首(题为《癸巳秋日追念陈散原丈兼怀寅恪教授广州》):“輶轩绝代早知名,博识多通有定评。安得移根来妙手,青编重耀左丘明。”后附有小注,云:“春间陈毅将军谈及寅恪目盲,谓安得医家妙手剜取死囚双睛为移植耶。”可见陈毅对陈寅恪目盲之事颇为叹息。事实上,陈毅与义宁陈家诸子早有渊源。1950年10月,陈毅、柯庆施等华东军政领导人在南京联名宴请文化名流,陈方恪在列,并与陈毅有过交谈。1951年6月,海军某部欲征用杭州牌坊山之地建荣军疗养院,陈三立夫妇以及陈师曾坟茔在迁出之列。陈氏兄弟遂向陈叔通、章士钊、李一平等能与高层领导沟通的故交求助。同时由陈方恪执笔给陈毅写信,恳请政府保留父母、兄长的长眠之地。经过李一平等向周恩来报告,中央电令停止征用该处。据有人回忆,后来华东局领导请李一平吃饭,陈毅曾说,接到总理电报,他立即将那些人狠狠批评了一顿。如果共产党人把陈三立的墓都挖了,那将何以谢天下。1956年春,陈毅到广州,与夫人张茜前往中山大学拜访陈寅恪,两人论及《世说新语》,谈叙欢洽。陈毅给自觉远离政治的陈寅恪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龙榆生手稿
1954年岁朝(阴历正月初一),龙榆生效仿苏东坡《春帖子词》,制词五阕献给陈毅,其一云:“儒雅雍容镇海疆,五年建设见辉煌。讴歌合共春潮涨,不是当时旧市场。”称赞陈毅对上海的治理卓有成效,城市面貌焕然一新。同年7月,陈毅交代文管会主任委员徐平羽,转嘱咐上海博物馆馆长,允许龙榆生专精撰述,不必随例上班。龙榆生又以苏东坡《临江仙》韵填词报谢,下半阕云:“换骨丹方凭指点,容吾极意经营。却将韶濩颂和平。含英期后报,作楫励今生。”
1954年9月,陈毅被任命为国务院常务副总理,兼管科学院、政法、文化工作(上海市市长职务不变,直到1958年由柯庆施接任)。陈毅更忙了,但与龙榆生仍来往频繁。1955年3月1日,陈毅到上海博物馆观画,约谈龙氏。他们一同观赏了文征明、石涛、朱耷等人的作品,见到文氏《石湖图卷》,陈毅特有感触,饶有兴致地谈到曾经的苏州石湖之游,画中情致似乎历历在目。他还贴心地询问了龙榆生家庭的详细情况,表示原意提供各种便利。不久,龙榆生赋五古《述怀呈弘公》,自比扎根沃壤的牡丹女御医,“当春定重荣”。同年,龙榆生编定《葵倾集》后寄给了陈毅,还嘱托转献给毛泽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