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遐园”释名及《白驹》释意 古城-明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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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省图书馆于清宣统元年(1909),由山东提学使、湖南湘潭人罗正钧主持兴建,位于济南大明湖南岸之旧贡院隙地。该馆是一组园林式建筑,背湖面山,颇饶形胜,含有公园性质,借以怡悦读者心神。其大门朝东,为一中西合璧风格的高大门楼。建成后,罗正钧请时任山东巡抚的孙宝琦题写“山东图书馆”馆名,自己则将其命名为“遐园”,并以篆体手书二字,刻制石匾,嵌于门楣。
1937年12月,日本军队进攻济南,遐园内初期建筑俱毁于战火。山东省图书馆仅存1935年于遐园以西新建的藏书楼“奎虚书藏”。
1959年,遐园划归大明湖公园,成为园中园,罗正钧题写的石匾幸存,安放于遐园正门的北侧地面至今。睹物思往,抚之欷歔。
尽管遐园已不复鼎盛时期的容颜,其作为今日济南屈指可数的百年园林,仍为市民所熟知郭桂彬,但是因何名之“遐园”,却很少有人详考。报刊书籍中的介绍文字有的提到“遐”字出自《诗经·小雅·白驹》篇,往往仅此而已,不再细说;个别想细说的,却因说得不对,反成了“戏说”。
“遐园”一名其来有自,文韵悠长,今天的济南人,切莫浅尝辄止,不得真味。“遐园”一名的由来,最早最权威的记载有二:
清宣统元年十二月十三日(1910.1.23)《山东官报》第32期载《山东图书馆章程》之第二章第一段:“本馆地址在大明湖西南隅,东西长二十八丈,南北长三十丈,为从前贡院官地七分之一,墙垣一仍其旧,取白驹思贤之意,榜曰遐园,以别于旧称。”
1933年8月编印的《山东省立图书馆概况》云:图书馆“面东为门,门颜表曰遐园,地故试院,取白驹空谷诗意”。
“白驹思贤”、“白驹空谷”出自《诗经·小雅·白驹》篇,为了便于说明问题,迻录于下,括号内为著名学者程俊英的译文(《诗经译注》347-34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
皎皎白驹(浑身皎洁小白马),
食我场苗(请来吃我园中苗)。
絷之维之(绊住它脚拴住它)石橄榄,
以永今朝(让那光阴慢些跑)。
所谓伊人(想起我那好朋友),
于焉逍遥(你在何处独逍遥)?
皎皎白驹(浑身皎洁小白马),
食我场藿(来我园中吃豆叶)。
絷之维之(绊住它脚拴住它),
以永今夕(留下你再过一夜)。
所谓伊人(想起我那好朋友),
于焉嘉客(谁家做客主宾谐)?
皎皎白驹(浑身皎洁小白马),
贲然来思(快把车儿往回拉)。
尔公尔侯(你是公爷你是侯)?
逸豫无期(日夜优游不回家)。
慎尔优游(安闲游乐莫过分),
勉尔遁思(切勿避世图闲暇)!
皎皎白驹(浑身皎洁小白马),
在彼空谷(在那山谷自在跑)。
生刍一束(青草一捆作饲料),
其人如玉(等待如玉友人到)。
毋金玉尔音(别后音书莫吝啬),
而有遐心(心存疏远非知交)。
最后两句按此释义如果直译,可作“请不要金玉般地珍惜你的音讯,而生有疏远我的心”。
西汉初年,《毛诗》曰:“白驹,大夫刺宣王也。”“宣王之末,不能用贤郭婷瑜,贤者有乘白驹而去者。”唐代孔颖达等《毛诗正义》曰:“言有乘皎皎然白驹而去之贤人,今在彼大谷之中矣。”
自汉魏起,“白驹”便当作贤人隐士之象征。如西汉崔箓《慰志赋》:“懿氓蚩之悟悔兮,慕白驹之所从。”东汉王粲《赠士孙文始》诗:“虽则同域,邈其迥深;白驹远志,古人所箴。”晋代曹摅《赠王弘远(之一)》诗:“将乘白驹,归于空谷。隐士良苦,乐哉势族。”唐代李白《送杨少府赴选》诗:“空谷无白驹,贤人岂悲吟。”
后来“白驹空谷”常常四字连用,衍化为定型的成语。其释义虽然仍可以沿袭以往对《白驹》诗意的理解,比喻贤能之人在野未出仕基克的先驱。如南宋程公许《岷峨叹》诗:“白驹空谷长逍遥,可能絷之永今朝。”元代刘因《风中柳·饮山亭留宿》词:“我本渔樵,不是白驹空谷钟情一夏。”然而也可以比喻贤能之人出仕而谷空。据笔者所见,这种与成语出处原始意义相反的用法更早,始见于南朝,下举四例:
南朝宋代谢庄《为朝臣与雍州刺史袁顗书》:“吾等并过荷曲慈,俱叨非服,纡金拖玉虱虫一扫光,改观蓬门,入奉舜禹之渥,出见羲唐之化,雍容揄扬,信白驹空谷之时也。”
南朝齐代任昉《为萧扬州荐士表》:“白驹空谷,振鹭在庭。”唐代李周翰注:“白驹,贤者所乘。空谷,言贤人出仕而谷空也。”
南朝梁代徐勉《报伏挺书》:“今逖听傍求,兴怀寤宿,白驹空谷,幽人引领,贫贱为耻,鸟兽难群。故当捐此薜萝,出从鹓鹭,无乖隐显,不亦休哉。”
南朝梁代庾肩吾《为南康王让丹阳尹表》:“方今振鹭盈庭,白驹空谷,惟帝念功,惟明克允。”
“白驹空谷”,虽然“空谷”两解,但“白驹”指贤能之人则无歧义。
贡院,也称试院,科举时代考试拔取士子的场所,是为国求贤的地方,所以罗正钧从《白驹》中拈出一“遐”字代表《白驹》,《白驹》寓意“求贤”,“求贤”意指贡院。遐园之命名,由贡院而生发,与图书馆的意义功能、建筑风格并无关联。而后人往往想当然认为,既然图书馆又称遐园,后者必蕴含某种对前者的解说,于是便在“遐园”的释义上“离经(诗经)”“出院(贡院)”,仿佛进入别家境界。
比如,遐园“因取《诗经·小雅》中‘皎皎白驹,在彼深谷’诗意而命名,其意是指在有限之范围内,通过景物的巧妙布局,构成深邃、幽静的意境,令人思路开阔,驰骋想象之中。”(任宝祯《遐园与山东省图书馆》,2005年8月3日《济南时报》)
再比如,遐园“取‘白驹思贤’之意,希望这里能兴学造士,万古长存。”(骆伟《论王献唐先生对我国图书馆学的贡献》,《山东图书馆学刊》2009年第5期)
如果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解释“遐园”的命名,是否可以这样说:山东省图书馆创办之初是一组园林式建筑,因建于原科考取士的贡院旧址,主持人罗正钧取《诗经·小雅·白驹》篇“思贤”诗意,从该篇中择取一“遐”字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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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程廷祚《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三·再论刺诗》曰:“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二端。”现代著名学者闻一多《匡斋尺牍》指出:“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课本。”(《闻一多全集》第1卷356页,三联书店1982年8月第1版)因此,关于《白驹》篇的主旨,古今许多人并不认同基于《毛诗》“大夫刺宣王”的“思贤”说,而是主要依据文本,解读为“别友”或“思友”,即“白驹”指代的是“朋友”,“朋友”也许是一位在任的贤臣,也许是一位隐居的贤士。
“朋友”说可追溯到与今文经《毛诗》同时代的古文经《鲁诗》和《韩诗》,承继者自汉魏时的蔡邕、曹操、曹植起,代不乏例。今人多持“朋友”说,如前面引用的程俊英的译文。至于是“留客惜别”,还是“思君不见”,则见仁见智。
另外还有一种解释,说《白驹》是女子向男子表达情爱的诗歌。郭沫若在《盠器铭考释》(《考古学报》1957年第2期)一文提出:“这首诗分明是中春通淫、行执驹之礼时的恋诗,决不是《诗序》所谓大夫刺宣王。”在赞同“恋诗”说的学者中,有的认为,通篇是写女子怀念爱人(如同“思君不见”),例如袁梅《诗经译注》(青岛出版社,1999年7月第1版);有的则认为,是写女子的爱人来而又去(如同“留客惜别”),例如李家声《诗经全译全评》(华文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
我意《白驹》以恋诗以“留客惜别”为是。李著将“毋金玉尔音”释为“不要使你的话像金玉一样好听”、“你不要光说得好听”,别具只眼。但是有一个问题,李著没能明白地告诉读者,“金玉”如何“好听”呢?
窃以为这里的“金玉”乃指金钟玉磬。金钟即铜钟,打击乐器。《墨子·耕柱》说,夏启制九鼎,“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折金”即采铜,铸鼎所用之铜。《诗经·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闻一多《风诗类钞》注释此篇道:“金即铜。古人铸器的青铜,便是铜与锡的合金,所以二者极被他们重视,而且每每连称。”(《闻一多全集》辛集第18页,开明书店1948年11月第3版)玉磬即石磬。《礼记·郊特牲》:“诸侯之宫县,而祭以白牡,击玉磬。”清代戴震《乐器考》曰:“鸣球、玉磬,同谓石磬,古人于石之美者,多以玉名。”(《戴震集》第3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6月第1版)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非常有现场感。人们常说女人是听觉动物,沉浸于爱河之中,女主人公很享受男子如音乐般美好的情话,却又隐隐担心这只是花言巧语或激而发之,于是告诫男子莫要心不似口。
后来的成语“金玉之言”由“金玉尔音”衍化而来,但已不再是“好听”之义无颜女歌词,而是指纯金真玉般美好宝贵的话语。如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小姐金玉之言,小生一一铭之肺腑”,绝不能释作“小姐好听之言”。
历代学者大都将“毋金玉尔音”的“金玉”等同“金玉之言”的“金玉”,释作“像金玉般的珍贵”之类,这虽然也讲得通,但大不如“像金钟玉磬般好听”切合诗所描写的情景。
《毛诗》注《唐风·绸缪》句“绸缪束薪”云:“绸缪,犹缠绵也。男女待礼而成,若薪刍待人事而后束也。”唐代孔颖达等《毛诗正义》云:“言薪在田野之中,必缠绵束之,乃得称为家用,以兴女在父母之家,必以礼娶之,乃得成为室家。薪刍待人事而束,犹室家待礼而成也。”清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十一指出:“此诗(指《绸缪》)‘束薪’、‘束刍’、‘束楚’,《传》谓以喻‘男女待礼而成’,是也。”
现代学者普遍认同《诗经》多以“束薪”、“束楚”、“束刍”喻婚媾,以“薪刍”喻女性。而在《白驹》篇中,“生刍一束”除了“束刍”的普遍喻意外,还可与通篇诗意、“白驹”喻意,以及紧接的下句“其人如玉”相联系,解读出其在具体情境中的特殊喻意,此乃女主人公的青春自谓,即“嫩草”,“白驹”喜爱的“嫩草”。在今天,“老牛吃嫩草”尚是鲜活的大众口语。
对“其人如玉”,笔者所见,古今相关文章著作或不讲,若讲就说是“以玉比德”。如果“其人”是思贤别友的对象,此说可通;如果是女主人公心中眼中的“白马王子”,这实在就是说“其人是个面如朗月、身似玉柱的美男子”。女主人公迷恋的美男子“逸豫”“优游”,还屡被告诫不要怀藏“遁思”“遐心”,从何见知他有洁美如玉的品行呢?
“以玉比德”最早见于《礼记·聘义》所述孔子的话:“夫昔者君子比德与玉焉。”在《诗经》时代及《诗经》里并没有见到这种说法。孔子在同一段话引用的《诗经·秦风·小戎》“言念君子木乃伊战士,温其如玉”句,究其本义,至多是说诗中女主人公怀念的“君子”对她温暖、温和、温柔“如玉”,与道德评价相去甚远。孔子通过引用这句诗,将“玉”与“君子”,进而与“君子之德”联结起来,这是孔子常用的引申演绎、借诗说理的解《诗》用《诗》之道。后人往往被他老人家及其徒子徒孙牵着鼻子走店连店,本想欣赏文学,反而敬听说教。在古代,《诗经》是春秋时的诗歌,更是儒学的经典。
“其人如玉”之“玉”,大致就是《水浒传》里“玉麒麟卢俊义”“玉幡竿孟康”之“玉”。
另外,还有点滴心得容一并道及。诗中的“食”取“喂养(动物)”义(后由“食”加声符“司”表示)为佳。女主人公并不是眼看着白驹跑进园中吃苗,且嗔且怨,而是主动地饲之絷之维之,想方设法留住“白驹”(人马合一)。这更合乎女主人公钟情痴恋的烂漫形象,和贯通全篇的所言不离所思所行的讲述语气,使“我”得以彰显与强化。
下面试着以我对《白驹》篇章句的理解将其翻译一遍,以博朋友们点赞或吐槽:
皎皎白驹(毛皮光洁小白马),
食我场苗(饲之以我园中苗)。
絷之维之(绊住它呀拴住它),
以永今朝(得以长乐于今朝)。
所谓伊人(我说我的心上人),
于焉逍遥(就在这里乐逍遥)。
皎皎白驹(毛皮光洁小白马),
食我场藿(饲之以我园中叶)。艾佳妮
絷之维之(绊住它呀拴住它),
以永今夕(得以长乐于今夜)。
所谓伊人(我说我的心上人)牵手向明天,
于焉嘉客(就在这里作贵客)。
皎皎白马(毛皮光洁小白马),
贲然来思(风驰电掣闪亮至)。
尔公尔侯(你是王公你是侯)?
逸豫无期(哪里安乐遥无期)。
慎尔优游(到处游玩须谨慎),
勉尔遁思(望勿对我有离意)。
皎皎白驹(毛皮光洁小白马),
在彼深谷(撒欢来到深山谷)。
生刍一束(嫩草捆起谁不喜),
其人如玉(温暖白皙君如玉)。
毋金玉尔音(莫动听情话金玉音),
而有遐心(远我而去已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