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国演义》是如何塑造“仁君”刘备的? 荐读-深圳读书月
仁君刘备的历史真实与文学书写
傅承洲(中央民族大学教授)
《三国演义》的全称叫《三国志通俗演义》,它是根据陈寿的《三国志》创作的一本历史小说。小说家对史实进行了大量的改写,刘备的形象也是如此。我们围绕这一形象对小说中的重要情节做一点抽样考察。
第一个是从“先主”到正统皇帝。
陈寿在写《三国志》的时候,他是尊曹魏为正统的,把曹操尊为“武帝”,排在《三国志》全书的开篇;而把刘备称为“先主”,把排在刘焉、刘璋之后。
明人《三国志传序》这样写道:“《三国志》一书,创自陈寿,以曹魏嗣汉为正统,以蜀、吴为僭国,是非颇谬。……迨紫阳朱夫子(朱熹)出,作《通鉴纲目》,始进蜀汉为正统,吴、魏为僭国,于人心正而大道明,则昭烈绍汉之意,始暴白于天下矣。”在这篇序言里,他认为尊蜀汉为正统是正确的,尊曹魏为正统是错误的吴宗恩。
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说:“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毛宗岗认为,《三国演义》所选择的正统就是蜀汉,是刘备。况复生这种解读对《三国演义》的理解是非常准确的。小说开篇出场的第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刘备。刘备继皇帝位,小说称之为“正位续大统”。小说为了证明刘备继位的合法性,甚至还为刘备编了一份详尽的家谱,让他当上了“刘皇叔”。
我们再看看桃园结义的故事。
《三国演义》的开篇,第一个精彩的故事就是刘、关、张桃园结义。这三人在桃园宰牛吃酒,结拜为异姓兄弟。他们结义的誓词中?心内容有二:一个是要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再一个是要誓同生死,绝不背叛。
它的根据是什么呢?《关羽传》说:“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他们关系非常亲密,像亲兄弟一样。这则史实既没有结义,也没有誓词,这些都是后来的小说家言。
有了桃园结义,后面写刘、关、张三人一直恪守诺言,重兄弟情谊,成为古今朋友相处的典范。
刘备把这个兄弟之义看得高于一切。后来东吴为取荆州杀害了关羽。为给关羽报仇,一向对诸葛亮言听计从的刘备根本听不进诸葛亮的忠言,决意要与东吴决一死战。最后,被东吴的名将陆逊火烧七百里,他在失败和悲愤中死去,也践行了他的诺言。这个决策本来应该是刘备的一次失误,然而小说并没有从他不顾西蜀利益的角度去谴责他,反而是歌颂他,认为刘备重兄弟情谊。
我们再看“三顾茅庐”。
“三顾茅庐”是《三国演义》里写得非常精彩的故事,脍炙人口。《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刘备去见诸葛亮,去了三次才见到,这个是事实。三顾茅庐的故事,以及环境描写郭家颐,相关的其它的一些衬托,全都是小说家的虚构和加工。
为什么这样写?小说家写刘备求贤若渴,要请诸葛亮出山,一定要显得非常真诚。
君臣关系是一种相互关系,孔子就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说得更清楚,他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刘备之所以那么对待诸葛亮,对诸葛亮非常敬重,显然是希望诸葛亮也以相应的忠诚予以回报。诸葛亮一答应出山,就有隆中对,为刘备出谋划策,制订了联吴抗曹的策略。而刘备只要听诸葛亮,按照这个既定方略办事的时候,刘备的势力就会增长,一旦违背这一策略,刘备就会衰弱。这就是三顾茅庐的故事。
我们再考察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故事,白帝城托孤。
刘备在白帝城染病不起,向诸葛亮托孤。《诸葛亮传》记载:“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意思是说,我死了之后,儿子刘禅就托付给你了,这个儿子如果你觉得可以辅佐就辅佐他,如果他不可以辅佐,你就可以取而代之。史书上的记载,前人有不同的解读,小说家怎么理解呢?
《三国演义》并没有说刘备对诸葛亮说这番话只不过是一种策略,而是他的肺腑之言,是真心话:“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最后要告诉诸葛亮的是什么呢?就是“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这句话,是刘备的心腹之言,是他的真心话。小说这样写显然是说刘备对诸葛亮是以诚相待,是充分信任的。
这是我们对《三国演义》中一些重要的情节,做的一些抽样的考察。小说为什么要这么写?有这么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史实基础。第二,民间传说。第三,作家思想。
首先,我们看史实的基础,陈寿《三国志·先主传》篇末对刘备有这么一段评价:“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在这一段评价中间,一个方面对刘备有诸多的正面的肯定,说他弘毅宽厚,英雄之器,说他托孤诸葛亮心神无贰等等。另外一个方面,说刘备的才能、谋略赶不上曹操。陈寿的评价,应该说对刘备有诸多赞美之词。所以小说家把刘备写成仁慈之主,写成明君,是有史实依据的。我们前面所介绍的情节,有一些虽然是作家的想象和虚构,但并非完全无中生有。比方说三顾茅庐,毕竟是“三往乃见”。桃园结义,他们毕竟“恩若兄弟”。这些基本的史实还是有的。
第二个原因,民间传说。从唐朝开始,民间就有大量的三国故事流传,尤其是在宋元时期。宋代有一种说话艺术,说话艺人在瓦舍勾栏里面表演,其中重要的题材就是“说三分”,讲三国故事。在北宋时期所讲的三国故事就已经有一种尊刘贬曹的倾向。
北宋大文豪苏轼在他的笔记《东坡志林》中曾经记载:“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眉银针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小孩儿听艺人讲三国故事,听说刘备打败仗,就皱着眉头哭起来,听说曹操打败仗就特别高兴。为什么小孩有这样的情感反应呢?显然是因为艺人所说的刘备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仁慈的人,好人吃了败仗,小孩不高兴,才哭。而曹操是一个坏人,坏人吃了败仗,小孩非常高兴。艺人讲的故事中已经有了鲜明的倾向。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倾向,小孩才会有听后的反应。所以通过这条材料陈本善,我们可以看出来民间讲述的三国故事就已经有了尊刘贬曹的倾向。
宋元时期流传的“说三分”的故事,到了元代有书坊把它整理、刊刻出来,就是《全相三国志平话》,是讲史的话本,根据民间艺人讲述故事所记录整理的案头读物。《三国志平话》把相当多的史实进行了演绎,进行了虚构。已经不是史书记载的样子。所以《三国志平话》对小说《三国演义》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
第三个原因就是作家的思想赵易山。《三国演义》明显有尊刘贬曹的倾向,这种尊刘贬曹也可以从小说的结构安排上看出来。三个政治集团曹魏、东吴、西蜀三点水加金,是把西蜀和曹魏作为对立面来安排的,而把东吴放在一个比较次要的位置。小说开篇就是写刘、关、张的结义,蜀汉集团的重要人物,中心人物率先出场。
另外,我们从小说中对人物的评价也可以看得出来。第一回刘备出场的时候有一段介绍:“榜文行到涿县,引出涿县中一个英雄。说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最后又介绍说:“玄德幼孤,事母至孝。”——说他是非常孝顺。从刘备的出场可以看到,作家的赞美之词比较多。
我们最后谈一谈《三国演义》改写刘备的得失。
《三国演义》是在《三国志》、《三国志平话》、杂剧、传说等大量前人作品基础上把刘备写成宽厚仁慈、爱民如子、思贤若渴、礼贤下士,有诸多很好品行的明君形象。这一形象实际上是反映了作家的一种政治理想,也能够体现老百姓的美好愿望。因为当时那种时代,不管文人也好,百姓也好,他们不可能超越历史,他们就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皇帝,就像刘备那样,那样爱民,那样仁慈,那样重视贤能,把国家治理好,让老百姓过上富足、安康的日子,这实际上就是老百姓的一个很朴素的愿望。小说写刘备达到了这样的目的。
但我们从文学形象角度来看,实际上有它的不足,鲁迅曾经说过,《三国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三国演义》为了写刘备的仁慈宽厚,过分渲染,以至于写的刘备不像是仁慈,而像是虚伪。不是说《三国演义》写了刘备虚伪,而是说《三国演义》写刘备仁慈写得不真实。
毛宗岗在评《三国演义》的时候说:“吾以为《三国》有三绝,诸葛孔明一绝也,关云长一绝也,曹操亦一绝也。”他认为《三国演义》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诸葛亮、关羽、曹操。那么为什么写曹操、诸葛亮、关羽都能写得比较成功迷雾苍龙,而写刘备却写得不成功呢?夏曾佑曾经在《小说原理》中说过这么一段话:“写小人易,写君子难。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分割人生,以度君子,未必即得君子之品行猎魔战记,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也就是说,作家和读者都是中材之人,你看小人,可以把小人的缺陷看得比较清楚,但是要看君子,你不一定把君子看得很清楚。所以写君子不好写,写小人好写,所以奸雄曹操好写,刘备这种明君就不好写。
都是写正面人物,诸葛亮、关羽为什么写得比刘备好呢?历史上贤相众多、名将林立,但是明君很少,尤其是仁慈的明君,仁慈的开国皇帝更少。历史上没有刘备这样的明君,作家却想写出这么一个明君出来。所以他很难写成功。这恐怕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作家就是凭自己的想象,虚构出这么一个刘备,对史实进行了大量的改写,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资料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本文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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