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叔叔的故事》 解析-路西的广场
《叔叔的故事》是王安忆后期创作的代表作之一,以其独特的叙述方式、虚实相结的素材构架展现了一位无名的知识分子在追求精神解脱与现世安逸过程中遭受的失败与挫折,映射了建国以来政治运动在文化界掀起的波澜,也深刻剖析了生长于建国初期、用有独立意识的知识分子在追求乌托邦式的人生境界时无法摆脱原生苦难的悲惨现实。
本篇论文试图从“叔叔”这一人物形象的生存环境入手,剖析“叔叔”在追求人生巅峰过程中自身无法摆脱的生命“原罪”;从“我”絮絮叨叨对讲述故事的哲思性阐释入手,剖析“我”的叙述为叔叔“原罪”脱解的过程。以此来展现非原生知识分子为自己在追求精神解脱与现世安逸的过程中,因“原罪”的不可抛弃性而产生的与理想相悖的畸形做法,从而不可避免地面对精神崇高的崩塌与理想世界的毁灭这一悲剧结果。
一、原生的苦难命运
自1968年掀起的“反右”运动浪潮席卷至文坛的上上下下,知识分子在政治领域遭受迫害的事实也由此映射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中,《叔叔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文中的“叔叔”是在反右运动中被打击的对象,被遣返至苏北地区的一个小镇的小学当教师。他便由此被埋下他人生中因时代变故与人生变故而产生的“原罪”——粗鄙、狂暴与男权主义。
情绪的极端化是压抑积累的结果,“原罪”的生长也不可避免地与小镇内的人、事、物息息相关。在初来乍到之时的小镇并非是一个文明发达的处所,它背后所反映的是当下中国底层社会普遍落后与低俗的社会现状。人民说话粗鄙,言语污秽不堪,行为充满暴戾,思想更是自私自利。叔叔内心理性与知性的特质与小镇格格不入,加上右派帽子所带来的歧视效应,叔叔产生了极端的自卑心理,想寻求一切苦难遭受的经历来消解自己内心对右派分子的恐惧感与罪恶感,以此来祈求得到众人的谅解。但所有意识形态中的恶意与劣根都来源于阴沟般的生活。叔叔经历两次具有冲突性的压迫:一次是在夜里被学生家长暴打,一次是文革时期因被暴打这件事背后的原因而与自己粗鄙不堪的妻子一同被批斗。两件事因妻子极端泼辣的行为而平息,也因妻子极端泼辣的行为被人重新提及与审查。
邪恶的前身是苦闷与压抑,叔叔内心的文学追求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之下失去了它的实用性。叔叔变得木讷、呆滞,每日宛如毫无生命的机器,在规律的看书与带娃中度过。将每日精神的空虚与苦闷压在心底,满满积累,直至爆发——高压逼迫之下,叔叔“原罪”里的狂暴和粗鄙诞生了,但初生的事物总是弱小,妻子作为土生土长的小镇本地人,她所带有的更加原始的无意识暴虐将叔叔打压得不知所措,这个家庭的“受惠者”与“局外人”的身份让他意识到自己从未与这里融入过。隔阂因此产生,但他原生带有的知性让他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他继续默默忍受着,直到更大的压迫到来之时,所有的苦闷吹鼓起的气球才会被暴虐之针扎破,陈杏衣炸出一身的粗鄙与恶俗。
让叔叔陷入压抑的极端恶劣环境除了文明程度不高、人口素质偏低的小镇,还有当时极端的政治压迫,加上自然灾害的三年饥荒,人的精神受到极大创伤。诗和远方不再适用于连生存都不能保证的人民群众,利益至上的原则和政治压迫下的精神变异让社会底层集体疯狂,显露在人身上的劣根也因此暴露得更加明显。批斗之后,叔叔彻底沦为小镇普通俗恶群体中的一员,背离了他原本拥有的文明素养与教养,满口的脏话与肮脏行径成为他亲近这个小镇集体的通行证。他仿佛找到了归宿,但却以牺牲文明为代价。
叔叔的“原罪”由此在他心中埋下了根,成为他日后追求乌托邦世界的最大阻碍,也成为与他精神世界对立的最直接而果断的世俗羁绊,是他不再快乐的最根本的原因。
二、虚实相结的材料抉择与哲思性阐释反透出的讽刺意味
王安忆在《叔叔的故事》一文中花费极大笔墨书写的是关于“我”在叙述故事中对故事来源的材料抉择与构思设想。这些跳脱出情节本身的关于写作构思的表露在王安忆以往的作品中是没有的三十极夜,但它无形中拉进与读者的距离,也为这个故事的完整性与逻辑性作出了贡献。
笔者试图从另一角度分析这一情节之外的对情节的议论与解读。超越了作者书写它们的本来意图,这些长篇的议论与分析在对叔叔这一悲剧性人物的解读上起到了讽刺性的作用。
跳脱情节本身的议论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关于对讲述这个故事的来源的抉择,体现了这个故事本身的虚构色彩。二是对叔叔在面临种种事件时的心理分析与对此行为的评价议论,“我”用一种哲学性和文学性的视角来阐释叔叔种种行为的动机,以此让读者更好了解叔叔的心路历程;三是在前两类议论的基础之上阐释自己的写作观与创作观,并以此作为故事发展的设想架构;四是将“我”对世界的理解与各类事物的看法寄托于叔叔的故事之中,以此来表达“我”的哲思。
在“我”一开始选择讲述故事的时候,便采用了人物形象结合法:
“我选择第一次叙述中那一个真诚的淳朴的青年,作为叔叔的原型;我选择第二次叙述中的那一个具有宏观能力且带宿命以为的世界观博罗实验学校,作为叔叔的思想;我再选择第三次叙述中那篇才华洋溢的文章大同火山群,作为情节发生的动机,这便奠定了叔叔是一个文学家的天才命运的基石。”[1]
“我”直白赤裸地展现自己塑造“叔叔”原型与人设的过程,将游行与脑海中的创作设想表达于纸上,而后也例举几项关于叔叔的“虚构”的故事,如文中提及的“关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七哥张琪格,我已进入了主观臆想的歧路”[2]、“现在,我要来讲一个想象的故事了,这是关于叔叔和一个外国人的情爱的波折”[3],以此来完整展现叔叔的人格与经历。这些直白坦诚的表达将通过“我”的视角把作者的意图展露得清清楚楚,而流言中听来的故事、“我”听叔叔本人叙述的故事和“我”虚构的故事这三者的结合与取舍,本质上也是作者为表达自己的主观意图而选择、拼凑起的一个合乎逻辑性的完整情节,即便到后来故事拥有了自己的主动发展的内力,也能依据作者的目的而进行良好的修饰与矫正,以此来更深层次地剖析叔叔的经历与性格的有效措施,也一定程度上为其讽刺意味奠定了作者的主动优势。
“我”在文中对叔叔内心情景的解读与描述是讽刺意味高度集中的片段。例举以下事例加以说明:
乌鸦与老鹰的童话:通过叔叔内心对该童话的解读,展现叔叔崇高的精神理想追求——“人们要有意义地活着,要健康的人生而摒弃腐朽的人生”。但又描述叔叔在被标为右派分子时花费的大量青春时光追求正义的过程是“无意义”的以此来讽刺叔叔崇高理想的不切实性,紧接着再次反转,灾难给予他宝贵的丰富的经验,为他日后成为作家奠定基础。这段描写深刻揭示了知识分子在面对灾难痛苦时一边以理想作为精神支柱,一边怀疑理想背后能给予人力量的程度而否定理想的这一患得患失、徘徊不定的不安全感,也深刻揭示了知识分子面对灾难苦痛的精神折磨时不断自我安慰,拿引以为傲的精神崇高作为成就感的自欺欺人式行为。
对大姐和小米的情感:“我”在文中避开对叔叔婚内出轨这一事实,深入分析了叔叔对待大姐的纯洁爱恋与对小米的身体迷恋,阐释了叔叔情感上的困惑。而对他的妻子则仅有“收留的感激”。“我”试图正面剖析叔叔内心的情感需求与他两次爱情失败的苦闷,以此来消解、掩盖叔叔背叛的实质,用正面的手法讽刺知识分子行径恶劣但借以精神崇高来为自己的罪状开脱的事实。
以上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展现“我”从哲学哲思的角度来阐释知识分子过分追求精神崇高来掩盖自己自欺欺人的行径,第二个是避开事实不谈单讲内心困顿与精神追求,以此来为自身罪状开脱。两个例子皆是从正面来分析、解构叔叔内心真正的困惑与想法,但这样有失偏颇带有“主角光环”的阐释,实际上是为叔叔本身的罪恶开脱红梅赞歌词,也过高地评价了精神出路的实际作用。
三、大宝——无法摆脱的历史和过去
“叔叔”在文中作为知识分子,有着正当职业与身份,在他青年时期一笔带过的儿子大宝,成为他功成名就之后的、代表着他屈辱历史过去的无法摆脱的人。
大宝这一人物形象在笔者看来,是属于小镇内的那类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他代表着的是叔叔以往的屈辱历史——他人格内粗鄙、暴戾的根源。
叔叔与大宝父与子的关系就像叔叔性格里“原罪”与他个人本身的关系——即无法摆脱、无法断绝的关系。而在叔叔回避大宝的这一过程,也巧妙地展现叔叔不愿面对过去的“污点”却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理。大宝遭受叔叔无声的压迫实则是一个受压迫之人将自己的苦痛以宣泄报复的方式进行转移与扩散至下一代的过程,这也昭示了一个悲剧性人物的悲剧是永远无法停止、永远被一代代承袭的事实。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在叔叔青年时期遭遇压迫而产生的扭曲性格心理也最终在大宝身上重蹈覆辙,不同的是大宝的行径更加极端——他试图以死亡来终结这一苦闷的过程,以父亲生命的消逝来排解内心的苦痛。小说最终没有一个明确的事件来作为结尾,仅仅留下一个事实:“叔叔不再快乐了”。
笔者以为,叔叔不再快乐的原因是因他在与自身“原罪”的斗争和博弈当中不断失败却又拿精神追求不断自我安慰、却最终在与大宝这一“原罪”实体代表交涉失败中得出了自身苦痛的宿命性结论——劣根一旦形成,无论如何努力、挣扎都无法摆脱,叔叔因此而“不再快乐”。这是一段知识分子摆脱命运苦痛的失败史,“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比苦难更可怕的是无法摆脱苦难。
本篇的立论重点不在作者行文架构的一贯风格和时代背景所昭示的“女权意识”,仅仅从文本出发,剖析叔叔这一人物形象自身贯有的弱点,以此来反映精神出路之于知识分子的崇高地位与其本身的实际效用之间的冲突性王泉仁,试图以此来展现当代知识分子内心对理想的矛盾感与付出努力过程中犹豫摇摆的不安感,但至于如何在精神解脱与现世安逸中寻求一个平衡点,仍应是值得思考与不断追求解答的问题。
参考文献:
1.论文网:《从<叔叔的故事>浅窥王安忆小说观》,刘玲俐https://www.xzbu.com/9/view-1708909.htm
2.豆瓣网:《杜撰与真实的博弈》,小海绵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36538/
3.《叔叔的故事》,王安忆,选自《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洪子诚主编
[1]选自洪子诚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第527页,《叔叔的故事》一文,王安忆著
[2]选自洪子诚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第534页寒山闻钟论坛,《叔叔的故事》一文,王安忆著
[3]选自洪子诚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第560页,《叔叔的故事》一文,王安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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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ophie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