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妃常心动 2》连载一 长篇连载-魅丽飞言情
妃常心动
幕起篇国有贤后醋养成
帝性恒坚忍。自登基以来,晨昏自律,从不间断。谢后与帝同寝共食,起居相伴,恩爱甚笃。
--《承业本纪·起居注》
1.
皇城定阳门城楼的钟声响到第二声时,初一便醒了。
与其说他是被钟声叫醒,倒不如说他是因为原本蜷在他臂弯里的女人忽然从被窝里溜出去的动作弄醒的。
他睫毛微颤,轻嗅着床侧的人穿衣时带起阵阵熟悉的香风,嘴角有几不可见的上扬弧度。接着便是殿门打开侍候洗漱的宫女们的脚步声和一阵漱口净面的水声。
不多时,身旁的被子蓦地被人压紧,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皇上!”
他佯作熟睡并不吭声,那人的小手却是老实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鼻子:“已经寅时四刻了,该早朝了!”
“呃。”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翻身一把将侧倚在床外侧的女人隔着被子又拉进怀里,眼睛都没睁开,却准确地将双唇印上她的额头。
像是被他这声掺着未消睡意,听来有些暧昧的轻哼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怀里的女人忽然轻咳了两声:“喊你起床呢,快快快,赶紧的!”
听出怀中美人的温柔全消,语带薄愠,初一这才睁开清亮的乌眸。
满殿的烛火里,谢宴一身正宫酽酽的红色妆花中衣,长发披散,正杏眼圆睁,俏脸含霜地看着他。
他挑了挑眉,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屋里那几个捧着铜盆,忙着从热气腾腾的水里拧棉帕的宫女,一脸正色道:“又是哪个不省心的,一大早的惹皇后生气了?”
几个宫女对于这两口子耍花腔的惯用伎俩已是习以为常,有一个甚至眼角都笑得微微弯了起来,摇头齐声道:“奴婢不敢!”
出乎意料的,往常在这种时候都要跳出来骂他“贼喊捉贼”的谢宴,这次居然没吭声,只是拿起朝服冲那几个宫女道:“行了行了,东西放下吧,皇上这里我亲自伺候,你们先出去吧!”
宫女们愣了愣,这才依言放下东西,鱼贯而出。
谢宴正要拿起衣服递给他,却见初一似有深意地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心下顿时一热,满脸防备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初一心里发笑,好整以暇地倚向床头的迎枕:“朕的皇后自大婚以来,就坚持每日与朕寝同时,食同席,今日却忽然一反常态,大清早的借故发作宫女,还把人都赶出去……”他略作停顿,不怀好意地将声音放低放缓,“皇后此举莫不是在暗示朕,偶尔也可以懈怠稍许,试试做个沉迷女色的昏君是何等的销魂滋味?”
“你想什么呢?”谢宴抬起手指冲他额头戳过去,却不防被床上人长臂一拉,拖着她的手顺势便往床上一带。
待她低呼一声反应过来时,初一已倾身将她压在身下,埋首在她颈窝中深嗅她身上微甜的馨香。
谢宴不满抗议,却被他以新生的胡子轻蹭了几下,疼得嗷嗷直叫:“够了哦,再闹我可真生气了!”
他轻笑,见她颈窝处的细致肌肤上被蹭出粉红一片,心下一软,忍不住又亲了亲,半诱半哄道:“叫声相公来听听便放过你!”
“朱元善!”谢宴恼羞成怒,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真该让外面那些对他们英俊圣明的皇上,满心仰慕的宫女来瞧瞧你现在这副无赖样!”
听出她话里的薄愠,初一决定见好就收:“怪不得坊间百姓常说新婚夫妻蜜里调油,三年五载神憎鬼厌。看来,皇后这是玩腻朕了,开始挑朕的刺了!”
“噗!”谢宴被他这副比自己还夸张的怨妇脸气得笑出声来,心里窝着的一团火倒是无形消散了许多。
见她笑了,初一这才摸摸她的头,起身自己穿起衣服来:“说吧,到底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谢宴没什么精神地垂头道:“臣妾没有不高兴,恰恰相反,臣妾打从心眼儿里替皇上高兴着呢。皇上忙于朝政,约莫不知道,自己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魅力却丝毫不减当年。昨日皇上忙着和礼部的人商量祭天大典时,臣妾一个人先回了凤藻宫,结果刚好听见那几个宫女窝在一处闲聊,说起咱们皇上早起时那个魅惑撩人的小模样……”
初一挑眉,马上撇清道:“我可是至今连你宫里这几个宫女的名字都经常搞错,何来撩人之说?”
“那就要问皇上您了啊!”谢宴一脸激动道,“抱琴说她有一回夜里进内殿送糕点,看见您刚洗完澡,只穿了中衣,自己头发还半干不湿的呢,却忙着给我绞头发。只柔情似水地叫她把东西放下就行了。那神情,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低声嘟哝起来:“我从前竟不知道,皇上倒是个一心二用的好手,这头给我绞头发,那头还有空对宫女柔情似水?”
初一抿嘴没说话,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谢宴见他不肯接腔,已经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还有那个书画,说什么皇上模样生得好自是不必说,偏偏连声音都好听得不行。人家书画最喜欢听你半醒没醒时跟我说话的声音了,说是为了多听几句陛下说话,特意每天早半个时辰候在殿外……”
谢宴说到这,还是没等到意料中的解释,不由得抬眸看去。
只见背对着她正在漱口的初一双肩颤抖,显然是正在努力憋笑。当下气得一屁股坐回床上:“你想笑就笑,不用憋着,正好让外面的人都听听看,他们皇上笑出猪叫声时的倜傥风姿!”
“朕失了威仪不算什么,”初一吐掉嘴里的青盐,漱了漱口才道,“这些当奴才的,居然打翻了皇后娘娘的醋坛子才是大事!”
“我吃醋?我会吃醋?”谢宴气得声音都大了不少。
初一轻轻“哦”了一声:“不是便好,人家觊觎你夫君的美色也就罢了,连声音都不放过。阿宴你这都不计较,果然心胸宽广,真贤后也!”
谢宴见他这种时候不仅不来哄自己,还幸灾乐祸地取笑自己,只好暗暗盘算着如何找个台阶自己下。
初一伸手将梳子递到了她面前:“阿宴,不喜欢的事就该说出来,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道理和规矩,只是我和你随心铁杆兵,你懂吗?”
谢宴目光微闪,虽然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却还是有些迟疑。
“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应该让人清楚底线在哪里,一味地含混不清或者是敷衍拖沓,只会让人得寸进尺的。”他心中暗叹了一声,表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由分说将梳子往她手中塞去,将她从床边拉起,牵着她在妆台前坐下,“好了好了,莫气了,一会儿朕帮你出气去!”
谢宴接过梳子,心事重重地替他将长发梳拢至头顶,再以白玉雕龙纹的玉环扣紧。
透过镜子见身前的他,神情淡淡却不见了暖人笑意,心中不禁有些不安起来,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我,我其实不是生她们的气,我是心里有点不舒服罢了。太皇太后这阵子,见天地拉着我跟我说商太傅家有个孙女不错。我看哪,她这想给你选妃的心思是越来越明显了……”
“朕知道了!”初一似是没什么耐心听她继续说下去,戴上冕旒便直接拿过谢宴斜搭在屏架上的外袍,就手帮她穿上,“今儿个估摸着事务不多,至多半个时辰便能退朝。我昨天让同殊给咱们找了个皮影戏班子。说好了晌午进宫,到时候我带你和孩子们去看皮影戏吧!”
谢宴心里一酸,连她的话都没听完,就说知道了。果然是和太皇太后一样,也觉得差不多到了可以纳妃的时候了吧?
她扯了扯嘴角,强挤出一抹笑颜:“好,永安和年糕还没看过皮影戏呢,一定新奇得不得了!”
初一对于满室忽然散尽的醋酸味顿生憾意,心下隐隐后悔。
因着自己一向洁身自好,成亲这些年难得看她为自己上火吃醋豆丁奇遇记。近来,约莫是见谢宴自生下儿子后,肚子好几年都没了动静,太皇太后最近已经蠢蠢欲动地联系各士族大家的名媛闺秀,私下更是已经开始给谢宴连番施压了。
原想着,以谢宴的脾气应该会一开始就拒绝的。没想到,谢宴在这件事的态度上竟很是含糊的敷衍潦草。
他心下为此很是有些生气。所以,假作不知地看她为此事烦了月余,不仅没向他求助,甚至连明确拒绝太皇太后都不曾。
现在看来,她不是不吃醋,只是怕自己专宠后宫,会成为第二个万贞儿,以至于连醋意都不敢表现出来吗?
想到这,他心中顿生怜意,起身牵着她的手略紧了紧,才缓步出了凤藻宫的正殿。
刚出了殿门,恰好看到那几个宫女和凤藻宫的管事太监小金子都守在廊下,见他们出来,忙屈膝行礼。小金子更是碎步迎了过来:“皇上,御辇已经备好了,不过今儿风有些大,皇后娘娘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不必了,开了春还能冷到哪儿去胡兰春。”谢宴满不在乎地摇头,刚要拉初一走,却发现他站在原地,不知何时已经换了张异常端凝的脸。
时值初春,殿外扑面的晨风带了几分料峭寒意,连带着他的声音也似乎染了一丝凉意:“方才朕洗脸的水是谁准备的?为何是凉的?”
最是年长的书画脸色微变,忙跪了下来娇声道:“启禀皇上,热水是奴婢准备的。但是奴婢端进去的时候水还是热的……”
“你的意思,是怪朕与皇后起得太迟?”初一面沉如水,他生就一副清冷疏淡的模样,若是板起脸来,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让人不自觉就想与他保持距离。
谢宴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了,这才明白初一方才说的帮她出气,是要怎么个出法了。
书画吓得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连声音都开始发起颤来:“奴婢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王正敏,是奴婢思虑不周!”
“像你这样在朕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当差,都敢不把心思放在差事上的宫女,贬到宫奴院去也不为过。”初一的声音仿佛掺了冰碴子般,全然没了与谢宴相对时的温暖柔情。
书画强忍着红了的眼圈叩头跪恩:“奴婢知错,奴婢甘愿受罚……”
谢宴既心虚又有些内疚,轻拉了拉初一的袖口:“皇上……”
初一回头瞥她一眼,略顿了顿,才话锋一转:“你们娘娘方才在内殿已经替你求过情了。听说你是成华八年进的宫,刚进宫时才十三岁。家里还有个重病的兄长和年迈的母亲,这些年,全靠你在宫里当差的体面和俸银过活,可是实情?”
书画惊愕地看了谢宴一眼,忍了许久的泪却在这时险些夺眶而出。
她膝头一挪,埋首便到了谢宴脚边,声音也带了哭腔:“奴婢谢娘娘挂心,谢娘娘替奴婢求情!”
谢宴一见这阵势,自己先红了眼圈,一把推开初一将她扶了起来:“你别哭了,皇上和你闹着玩的,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真把你送去宫奴院?你放心,放心好了!”
“奴婢多谢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一定倍加用心,好好当差,侍候娘娘和……”她说到这,看了眼垂手束立一脸平静的初一,飞快低下了头。
谢宴也跟着她看了初一一眼,心里更是五味陈杂起来。
她自然明白初一这样敲打这小宫女的苦心魏桥创业集团。
他历来性子温和,此番发作,是想立立他这帝王之威,让这些小宫女对他存了敬畏之心,往后自然不容易对他再生出什么旖旎的情思。但更多的,约莫是要为她做个顺水人情,让书画对她感恩戴德,替她博个体已温善的美名。
可是实则呢?
她心里又是后悔又是自惭,温声又安抚了书画几句马来貘,这才急急拽着初一上了御辇。
清晨的宫道上,只有车轮辗过青石板路的响声,向着奉天殿方向缓缓行去。
谢宴只闷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叹气:“我还是太小气了,因为这么点小事,一大早的,就闹得大家不痛快。书画更是吓得半死,委实太不应该了!”她说着,拉着初一的手在自己手背上打了一下:“下次我如果再这样,你一定记得提醒我。我可不想有朝一日,我也变成第二个万贞儿……”
初一看她一眼:“旁人说什么都好,你时时记得提醒你自己一桩事就好了。”
谢宴茫然望向他:“什么?”
“你和万贞儿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的阿宴不会因为喜欢我而做出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方才的事便是最好的证明。你看,你再如何生气吃醋也好,我不过吓吓那个小宫女,你便心软了,还懂得自省已行,足见你没有做奸妃佞后的潜质。”他说着,忽又拉过她的手,低头在方才她拍打过的地方轻轻印下一吻,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明眸灿灿地看着她,“至于吃醋的事,我倒是受用得紧。方才还在想,往后凤藻宫还是要多添几个漂亮些的宫女,我的行情才能水涨船高……”
谢宴嗔怪着瞪了他一眼,作势要咬他:“你敢!”|
见她脸上愁云尽散,他这才放心,眼见奉天殿越来越近,便习惯性地又叮嘱了一句:“饿了就先用早膳,不必等我,知不知道?”
“好!”她爽快地点头,冲他笑得眉眼弯弯尽是狡黠,“等你回来咱们再好好算算账,看看那个你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宫女,是在什么样的机缘巧合下,让你把她的进宫年份、出身家境都记得如此分毫不差的!”
“嗯,是该好好算算!”他点头,不以为意地替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扣,看着她比从前越发沉静美丽的小脸,心里漫溢的柔光落在她身上,“和你有关的事,我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事无巨细小心谨慎?”
他说到这,又叹了口气:“太皇太后那里,你若是觉得为难,我明日亲自去与她说。但我要你记得,阿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们两情相悦,是堂堂正正的相爱相守。没什么好心虚的。任何人再有微词,都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我的问题,懂吗?”
谢宴一怔,抬头再想看他温柔的脸,他却松了手,转身往太和殿走去:“朕等着看你理直气壮告诉全天下,你就是喜欢朕,连朕的头发丝儿都不舍得让人碰一下!!”
“我哪有那么小气?”谢宴满心欢喜,却还是略哽着嗓子嗔怪道,“碰你的头发丝儿我还是勉强能忍一忍的!”
“嗯?”他停步回头,挑眉看向她,眼神里尽是威胁意味。
“好好好,不让不让!不止头发丝儿不让,连声音都不让听!赶明儿若有人说,皇后是个专宠擅妒的醋坛子,我就说我是奉旨吃醋!”她涨红着脸,佯作不耐地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身前的男人这才满意转身,颀长的身形迎着风,步履稳健,是让她心神安定的一贯从容。
2.
谢宴近来其实心情确实不算好。
承业二年,她嫁入凤藻宫,成了初一的妻子,当今的皇后。一年后女儿永安出生,自降世便是初一的心头肉。虽然还有一个多月才六岁,但模样却与谢宴如出一辙,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婉转间尽是慧黠,未语先笑,眉眼弯弯,让人见了便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微笑。
十个月的时候,这丫头已经可以奶声奶气拖着长长的尾音喊“父房”。及至周岁,便时常可以看到她迈着小短腿在宫里到处乱跑,如今更是长成了个嘴甜心细的小人精。饶是在重男轻女的太皇太后面前,也从来是一口一句“漂亮老祖宗”哄得老太太心花怒放。
相比之下,皇子朱永谦虽然因为出生时皮肤太好,被姐姐永安取了“小年糕”的乳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老头。明明还是个四岁多的小奶娃,却因为自小由初一亲自管教,所以异常谦恭守礼。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言行举止一板一眼。见了初一和谢宴永远是第一时间躬下小身板,毕恭毕敬地来一句“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谢宴为此没少长吁短叹,感慨两个孩子错投了娘胎。王翊丹公主的性子比皇子还要野,皇子的性子比他爹还要老成。然而更让她头疼的,其实是宁荣宫里那位屹立三朝的太皇太后。
“哀家听说,商家那个小姐性情温顺得紧。虽然是个庶出的,可也只有这样的性子,真进了宫,你也更好拿捏不是?”太皇太后苦口婆心地看着身旁低垂着脑袋,一副恭听聆训的谢宴,“哀家也知道你和皇帝感情好,可感情好是一回事,这纳妃生子又是另一回事。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也就只剩多活几天,好好看着身边一堆孩子围着哀家嬉笑打闹的念想了。”
谢宴想了想她说的宁荣宫里满地跑着初一和旁的女人生的孩子的画面,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凝滞:“太皇太后说的情况,热闹是热闹,可怕就怕宫妃多了,就不只是热闹这么简单了!”
她刻意将“热闹”两个字说得略重了些,太皇太后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是微微一笑:“皇后说得是,自然不只是热闹这么简单。这初一选妃,那挑出来的姑娘自然也是万中无一的名门淑媛。与皇家结了亲,对他们来说也是无上的荣光。皇帝在朝堂上尽心尽力,为他分忧当差的人自然也更多了呀……”
谢宴干笑了两声,还没等开口,太皇太后便一脸兴致勃勃地道:“不如明日哀家便亲自下道懿旨,将那商家小姐请进宫来?正好你也亲自过来替皇帝把把关。若是那商大小姐不合他的心意,咱们还可以看看别家啊!”太皇太后说着,神情越发激动起来,“哀家娘家也有个极不错的伶俐丫头,不如……”
“太皇太后!”谢宴双手在膝头捏紧,鼓足了勇气般抬起头,“其实当年皇上所言与臣妾不生二心之事,并非只为推脱先皇。此事,臣妾和皇上都早有约定,所以我们都没有这个打算,现在没有,以后……除非初一自己提出来,那届时依着臣妾这个认死理的性子,只怕也会主动让出皇后之位,自请离宫归家!”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脸色阴沉下来,微抿着嘴看着谢宴。
谢宴索性把心一横:“所以,这纳妃的事,臣妾没办法同意,也决计不会主动张罗着给皇上纳妃的。您就莫再忧心此事了,好好养着身子,等永安和年糕大了,我们都好好孝顺您才是正理儿!”
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她再抬头去看太皇太后那张已经变得惊怒交织的脸,想起当年她与万贞儿势同水火的关系,心里说不害怕是假的。
“你……”太皇太后两颊因为愤怒而微微抽动着,抬手刚想说话,谢宴却忽地站了起来,“才刚想起南边新近来了几筐暖房里种出来的小青杏,这个时节的杏子极是难得。太皇太后您向来最好这口酸酸甜甜的吃食,臣妾方才还特意挑了些品相好的,打算请安的时候一并送来给您的,瞧我这记性……哎,您等着,臣妾这便去给您取去!”
她一边说,人已经提着裙摆出了大殿,给守在殿外的小金子使了个眼色:“赶紧的,陪本宫回去一趟,把那筐杏子给太皇太后取来!”
说话间,她身后也传来了太皇太后怒极的低吼:“谁要吃你的杏子?你站住!皇后,哀家……”
“二位小殿下,娘娘要回凤藻宫了,你们是跟咱们一块回去还是……”小金子扯着嗓子,尖声招呼起了还在园子里和宫女们玩秋千的长公主永安和小皇子,成功将内殿太皇太后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我要在老祖宗这儿玩秋千!”
“我与母后回去!”
两个孩子同时开口,永安把着秋千架不肯下来,小年糕却是连忙跑到了谢宴身边:“母后,儿臣要回去。父皇说了,这几日要请少傅给儿臣开蒙的。让儿臣好好背书,莫丢了父皇的脸,儿臣该回去背诗了!”
“成成成!”谢宴一把抱起儿子准备脚底抹油,身后的书画却开口道:“娘娘,不如奴婢留下来照顾长公主吧?一会儿公主玩累了,也省得太皇太后这里再叫人送!”
“也好!”谢宴点了点头,又听得殿内似乎传来了太皇太后追出来的脚步声,只能匆忙看了一眼还在秋千架上的女儿:“永安,记得回去吃午饭,别在这里扰了老祖宗清静!”
“好!”永安穿着一身西瓜红的小裙子,正被小太监推得老高,“咯咯”笑着应了一声,笑声也在被推高的一瞬飞向天穹一般,清脆得像欢快扑扇着翅膀的小莺哥。
这一眼,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无数次重现在谢宴的梦里。每回梦见,都能让她泪如泉涌……
3.
永安性子野归野,往日到了饭点,一准会跟只泥耗子似的自己跑回来。大口扒上一碗饭,便又要趁谢宴不留神的工夫溜出去的。
谢宴自跟太皇太后说了那番话后,便一直有些坐立不安。眼见到了正午时分,都不见永安回来,不由得越发焦灼起来。
犹豫许久后,她忍不住扭头冲外面喊了两三声“小金子”,才听见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娘娘有何吩咐?”小金子神色仓皇地从外面跑了起来。
小金子是当年在安乐堂时,对纪蓁很是照拂的一个小太监。纪蓁感念他当年的纯善,初一登基后,便向初一举荐了他。初一登基伊始,便让他跟在梁公公身边打下手,当了一年差。待与谢宴大婚后,便把他调来凤藻宫当了总管。
小金子被谢宴说得低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娘娘就别笑话奴才了,奴才这不是在准备叫人传膳,正忙着呢吗?”
“永安怎么到这会儿都没回来?初一也不见人,你派个人去宁荣宫瞧瞧,别是太皇太后恼了我,把那丫头扣在那里不让她回来吧。”谢宴说着,又加了一句,“她若是真在宁荣宫用膳,你就跟书画交代一声,别再让她吃糯米鸡了,那东西不容易消克。太皇太后什么都依着她,前几天在那边贪嘴吃多了,夜里撑得直叫唤……”
正说着,殿门外人影晃动,却是初一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与谢宴送他去上早朝时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这是怎么了?”谢宴吓了一跳,忙起身迎了上去,“惊着风了还是怎么的?脸色这么难看?”
初一却似是直到一脚踏进殿里,听到谢宴方才的话,才猛地回过神般,有些失魂地看着谢宴,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没什么,方才在朝堂之上和同殊为政见之事吵了几句。”
“同殊素来一根筋,你别与他较真便是。我前几日才听闻,江大人为了让他把桑桑娶回去早些抱上孙子,和他大吵了一架。他硬是寸步不让,生生把江大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打小就是那个牛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跟他置气,便是跟自己过不去。”
听闻他是为国事操心,谢宴直接将话锋一转,拉着他在桌前坐下:“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那头犟驴!”
这一伸手她才发现,初一素来温暖的大掌今日竟出奇冰凉,下意识便反手将他的大掌握在自己的掌中:“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外头起风了吗?”
初一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轻轻替她将额前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方才老远便听见你的声音了,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除了永安还能有谁?”谢宴撇嘴,“这丫头,在太皇太后那里野了一上午都不知道回来。我今早受了你的作弄,方才在宁荣宫,因为纳妃的事跟太皇太后摊了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太皇太后故意把永安留下来了,八成是想逼我亲自去趟宁荣宫把永安拎回来……”谢宴话音未落,便被初一沉声打断:“没有的事,永安她……她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谢宴讶然,“那她去哪儿了?”
初一面露歉意:“朕忙了一上午,忘了告诉你了。早前你爹不是答应了永安,等她六岁生辰送她一匹大宛幼驹吗?正好平北公府早上派人来送信了,说是那匹叫‘凌光’的母马昨夜生了两匹小驹子。永安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一得着消息就吵着要去平北公府瞧小马驹子……”
“我爹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八岁的时候扎个马步都是趁着我娘午睡的时候和我爹偷摸着练的,她倒好,人还没马腿高呢,就想要马驹子!反了她了!”谢宴说得柳眉倒竖,“腾”的一下站起来看向初一,“你也这么由着她胡来?”
“马驹子先让她瞧瞧,但她眼下还小,一定不让她骑马,只让她先亲自养着,与马儿培养培养感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事我亲自与她说,好不好?”初一连哄带劝地拉着她坐下来,转头冲小金子道:“传膳吧,朕一会儿还有事要忙。”
小金子愣了愣,看着他说句让人传膳也能说得眼泛泪光,顿时也跟着低下了头,领命退了出去。
不多时,饭菜端上了桌,谢宴却是越想越生气,一顿饭也吃得咬牙切齿:“赶明儿我娘进宫了,一定要跟她好好说说,不能再让我爹这么宠着永安了,这孩子再不管束可就真被纵坏了……”
初一抬筷帮她夹了些菜放在她碗里,却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絮絮地边吃边说,时不时目光如水地劝道:“好了好了,莫气了……”
待谢宴吃了大半碗饭时,才发现初一手里虽然拿着筷子,却一直只顾给自己布菜。他自己面前的饭菜竟还一口都没动。
见谢宴看着自己,他挤出一抹笑:“今日这菜式,我瞧着竟没什么胃口。加上方才气得急了,心下有些闷着了。让小金子伺候你用膳好了,我去旁边喝口茶,定定神。”
他一边说,一边侧身看了看月云旗,又给小金子使了个眼色。
小金子忙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垂了眉眼,比往日更加殷勤地替谢宴布起菜来:“娘娘不是最爱吃这火腿烩鲜菇吗?”
谢宴见初一离席,不由得也跟着拧了细眉。她原就心下有事,现下再看初一这副意兴阑珊的样子,索性也停了筷子。
她轻嘘了两声,叫住了一心想跟着初一进内殿的月云旗:“这是……真和同殊闹僵了?”
“嗯!”月云旗耷拉着脑袋,看样子倒像是他做错了似的,“江大人那个书呆子你还不知道?皇上向来不愠不火的性子都能让他气得拍桌子,你说严不严重?”
谢宴一脸疑惑,小声嘀咕道:“他平日里不是最重孔孟之道吗?怎么如今犟得君臣之礼都不守了?”
“这才哪儿跟哪儿?”月云旗转身往内殿走去,像是自言自语般,“那呆子说了,就在御书房等着,说是等皇上用过午膳,下午还要和皇上接着理论呢。我估摸着下午不打起来就算不错了。”
谢宴听得眉头直跳,拿着筷子又扒了两口饭,看了看安静的内殿,到底还是没坐住,招手唤来小金子,低声道:“皇上若是问起来,就说我去找小年糕了……”
“啊?可是,小殿下那边,这会子怕是午睡了……”
“笨!”谢宴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我是去一趟乾宁殿,劝劝江家那头犟驴!”
小金子这才明白过来,连声应着,声音稍大了些,又被谢宴瞪了一眼单提马,吓得连忙捂了嘴。
眼见她出了门,内殿的空气也似乎瞬间冻结了一般。
小金子一脸愁云惨淡地冲内殿道:“皇上这个法子果然有用,皇后娘娘她……她确实往乾宁殿去了!”
初一没有开口,只缓步走到窗边,目光痴痴地追着谢宴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才艰难开口道:“走吧,云旗,去宁荣宫!”
月云旗这才应了一声,语气中竟是带着哽咽。
初一走了几步,像是有些体力不支般,忽然脚步虚浮,伸手撑住了廊檐下的柱子。
小金子吓了一跳,刚要上前扶他,却被他摆手拒绝。
他一手撑着柱子,喃喃道:“云旗,你掐朕一把,好让朕知道,朕是不是在做梦。”
月云旗抬起头,通红的一双眸子里隐约还有泪光:“皇上这又是何苦呢?还这么藏着掖着地赶来先陪娘娘用午膳粉饰太平,可是这种事,您觉得能瞒得了多久?”
初一像是被他这个问题戳到了痛处,深吸了一口气:“我这心里巴望着,最好,能瞒她一辈子才好!”
“她迟早会知道的……”
“是啊,她迟早是要知道的!”初一惨然一笑道,“这世上,朕从哪里去找个一模一样的永安来赔给她?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在朕怀里膝头一天天长到这么大的永安啊!”
最后一声永安叫出来的时候,他脸上强撑的镇定彻底崩碎,再禁不住闭上了眼,两行水线无声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