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妃常心动 2》连载六 长篇连载-魅丽飞言情
妃常心动
章叁东风揉碎天光影
谢后失踪多日,帝重伤未愈却夙夜难枕,偶有闲暇便望月长叹。更有甚时,夜半遥呼谢后之名,纵无风无月之夜,亦深宵出行于宫道幽长之中。虽有月侍卫忧然紧随,然帝只影彷徨,神情寥落,宛若孩童。
——《承业本纪·起居注》
1.
谢宴是在看到皇城方向燃起的巨大烟火后,才彻底放下心来的。
黑衣人自从看到初一等人离开后便一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眸盯着谢宴,像是在观察她,又似在仇视她。
但眼见得窗外烟火被点燃,还是转头冲自己身旁的中年汉子使了个眼色。
中年汉子生了一张异常凶悍的脸,一接收到这个眼神,看向谢宴的表情越发狠厉了几分。直接捡起先前用来绑住初一和时清的那根绳子,把她绑了个严实。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不是还要帮你家少主解毒吗?”谢宴讶然,从最初提心吊胆地担心初一他们,到现在被人五花大绑推倒在地,才终于有时间为自己的境遇着担心。
“解药!”黑衣人开了口,不知是否中了毒的缘故,声音里多了一丝倦意,竟与刚才的声音又有些不同。
她看着他,西殿的灯火比此前的环境明亮得多。不知是不是看他的次数多了,竟隐约觉得这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连带着,她忽然觉得他的声音似乎也是刻意伪装过的。
黑衣人有些狂躁地走近,用力钳住了她的下颌,几近呵气般贴着她的耳朵道:“谢宴,别逼我再对你动粗!”
谢宴知道,自己现在不宜与这些人硬碰硬,只好侧头说出了解药的配方。
黑衣人扬手示意属下前去找药,那个中年男子却在谢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不知拿了什么冲着她后脑勺重重地砸了下去。
谢宴吃痛,眼前一黑,因为手脚没绑定,身体整个向前扑去时,有双手,竟出乎意料地伸臂接住了她。
是那个就在身边的黑衣人吗?
他到底是谁?想干什么?为什么要用黑巾掩面还要故意变着嗓子和她说话?
难道……是熟人?
带着满心疑问,谢宴在临昏迷前,最后想到的却是永安。不知道那孩子最后的时刻在想些什么。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口中被人塞进了一颗药丸,味道奇苦,顺着喉管一路苦到了心里。她不由自主拧紧了眉。
与此同时,也有根手指,似怜似爱,轻轻在她眉心点了一下。旋即她再次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觉得全身都似被人架在火堆上炙烤般,连呼出来的气都烫得惊人。费了半天力气都没睁开眼,却冷不丁忽然一股凉意兜头盖脸地浇下,才激得她蓦然清醒过来。
四下黑黢黢一片,除了她已然湿透的衣服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声音便再没任何动静。她动了动,却发现手指所触之处,除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便尽是枯枝败叶。
“不用白费力气了!”对面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阴恻恻的声音。
谢宴吓了一跳,瞪大眸子循声想看清黑暗中的那个人影,心念电转间,却见一抹昏暗亮光里,突然出现一张年轻美丽的女性脸庞。
谢宴愕然看着她被火折子映亮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眼前这人穿着一身宫女服,五官深邃,身段高挑,正冲她盈盈微笑。
这张脸,谢宴却是认得的。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少不得偶尔头疼脑热,她和柏太妃就曾轮流守在宁荣宫侍疾。有时,夜里半梦半醒,经常能看见这张脸在内殿出没。倘若她没记错,这人是宁荣宫中专门负责点烛添炭事宜的司烛宫女,名唤舍青。
“是你?”她下意识惊呼了一声,却发现嗓子里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舍青见她满脸惊愕,不由得微微一笑:“看来,娘娘记性是真好,居然能认得出奴婢这样的小人物。”
谢宴伸手抚向喉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两侧鼻子都不通气,嗓子也疼得厉害,连吞咽口水都有些困难,周身更是虚脱无力。这才意识到大概是因为先前在夜风里带着露水吹了一宿,加之先前在这泥地上不知席地躺了多久,现下约莫是感染风寒了。
“为了把娘娘这么个大活人弄进宫来,奴婢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娘娘既然认得出奴婢,那不知是否留意过,太皇太后的宁荣宫里,有口枯井空放了好些年了?”舍青一边说,一边闲庭信步般向她走来。
谢宴几乎日日出入宁荣宫,当然知道那口枯井。宁荣宫上上下下,据说就算是青天白日,也无人敢随意走近一丈之内。
听闻早年太皇太后与万贵妃针锋相对时,曾发落过万心凤的一个近身宫女,将人打得半死不活后直接便扔进了枯井。那宫女痛了两天三夜才断了气,死前在井里哭喊求饶直至声音沙哑再发不出声音,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井里。
自那之后,宁荣宫便常有小宫女太监,声称夜里能听到井底传来女子的抽泣声,特别吓人。谢宴胆子大,还曾偷偷跑去井口瞄过。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尸身或者枯骨。只有一堆枯枝败叶,便再没往心里去。
她想起自己手边那些潮湿又枯败的树叶,猛地反应过来。难道自己现在……就在宁荣宫这口枯井里?
就在她思忖之际,舍青已经走到谢宴的面前。
谢宴这才看清,她一手拿着火折子,另一手上赫然还握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谢宴的脑子竟立时便冷静了下来,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虽然奴婢很想现下就把这刀子送进您的肚子里,可是有人说,杀了你虽容易,但留下你才会更好玩!”舍青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弯腰将一只小竹篮放在了谢宴脚边。篮中只有个装水的水囊和一些日常用品,旋即指向一旁的角落,“从现在起,就委屈娘娘吃喝拉撒都在此解决了。若是遇上下雨,可以躲在这油毡布中。以后每夜三更之后,奴婢会下来看您一次。剩下的时日,娘娘就得自求多福了!”
谢宴这才发现那里还有个放着装满草木灰的恭桶,并用一块大油毡布隔开的简易恭房。
见她瞧清了四下,舍青将手中的火折子收了起来,偌大的枯井里立时便恢复了一片黑暗。
“等一下……”谢宴急急还想叫住她,奈何嗓中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仓皇跟着往她消失的方向走了两步。
“哦,忘了告诉你!”舍青的声音在黑暗里再次传来,依旧带着笑意,“为了防止你叫喊逃跑招来麻烦,也为了回敬你先前在西陵的毒针伤人。我们少主提前给你喂了些药。放心,毒不死人,只够把你毒哑而已!”
谢宴骤闻此事,原本就有些虚脱的身子差点瘫坐在了地上,黑暗中伸手便要去号自己的脉。舍青却还在火上浇油:“其实按照我的心意,把你打成残废,让你像摊烂泥般烂在这井里,不是来得简单省事得多吗?不过……算了,现在你进了宫,生死捏在我的手里,若你真要找死的话,谁也拦不住不是?”说完,头顶上方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
谢宴却被她这云淡风轻的语气激得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不甘地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又前行了几步,却触到一片冰冷的井壁。井壁上约莫是长满了青苔,手感滑腻,她却顾不上许多,用力拍打起来。
虽然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这静夜之中,若有人能留意到这从井底传来的奇怪声音,说不定……
她的说不定不过是刚刚想到,便听头顶处传来一声低低的警告:“长公主是怎么死的,娘娘没忘吧?您不会希望同样的事在宫中再来一次吧?”
谢宴还扒在井壁上的手瞬间收紧。
是她?
居然是她!
她仰起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冲着空中那已经渐远的人影拼力呐喊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倒把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那个在帕子上落了毒,又让书画用碰过帕子的手去拿了小青杏,害死永安的小宫女,她终于出现了!
“永安,你等着……母后,母后就算不能替你报仇,也很快就能来陪你了……”她无声自语,缓缓贴着冰冷的井壁滑坐下去,只觉心里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2.
“初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绝望的女声带着哭腔,似从虚空中传来。
“阿宴!”初一忽然一个机灵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大扯痛了肩上的伤口,疼得额上立时沁出一层冷汗来,也因为这份痛楚,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身侧枕畔上空荡荡的冰冷。
“皇上!”正倚在床边咬手指头的月云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终于醒了?南太医说你今晚会醒,还真是晚上才醒啊……”
“有阿宴的消息了吗?”他沉声问着,人却已经挣扎着掀开了被子。
一旁的南桑桑看他的动作,连声叫道:“皇上切勿乱动,小心伤口。我祖父听闻您受了伤,连夜进宫帮您亲自诊治过了,他说您失血过多,又急怒攻心,一定要多加休息,安心静养……”
初一虽然听得眉峰拢起,却还是自顾自下床披衣。
知道劝不住他,月云旗连忙上前帮忙:“你慢着点,身上还带着伤呢。丁统领带着人已经全部撒出去在京城四处搜寻皇后的下落了。不过,眼下除了知道那几个人的口音都不是京城人士外,我们也没什么旁的线索,只能挨家挨户……”
一直守在外殿的江同殊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也大步急走了进来。一见初一,立马打断了月云旗的话,上前了两步:“微臣参见皇上!”
初一皱了皱眉,眼光微闪,却并不看他:“你怎么在这?”
“微臣在此久候多时,就是想问问皇上,昨夜到底在西陵发生了何事?为何明明是皇上和小殿下被劫持,最后却成了皇后娘娘失踪……”
“云旗,”初一径直踱到了书案前,似是压根儿没听见江同殊的话,提笔边写边道,“立即着西陵行宫管事描述出那些来行宫修缮之人的体貌特征,明日一早传朕旨意,将皇后被劫持之事昭告天下。凡百姓中有见过这些人的,可提供消息者,赏银百两,减赋十年。”
月云旗听得眼前一亮:“这个法子好!”
“朕和时清被关在衣柜中时曾问过时清,那些人抓到他后,因他年幼说话并未避讳。他们曾明确说过,担心少主在谢家的安危。所以你亲自去谢家,查清楚刺客的事。若朕没有猜错的话,阿宴能与那黑衣人同到西陵,必是已经找到突破口了。去谢家看看还有无其他线索可以跟进,一有消息马上进宫回报。”
“是!”月云旗语气明显比方才轻松了不少,看着初一洋洋洒洒开始亲自拟悬赏布告,江同殊却再忍不住走到了书案前:“皇上能否告诉微臣,您和小殿下能安然脱险,是不是皇后娘娘以身为质,把你们替换出来的?”
他话音刚落,初一手中的毛笔便“啪”的一声被硬生生折断了。
“江卿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他迎向江同殊的目光。
“皇上怎可如此?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在危难之中扔下自己的妻子,自顾逃命?皇上可知上次长公主事发时,微臣为何不惜欺瞒宴儿都答应帮您?就是因为微臣不想宴儿难过。微臣以为皇上能将事情完满解决,结果呢?这么久了,长公主的案子毫无头绪也便算了,皇上还转头便把她一个弱质女流置于险境……”
“那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做才算男子汉?”初一语带讥讽,却将手中的半截断笔轻轻搁下,“拉着阿宴与时清一并死在西陵才算?还是朕命丧西陵,给你可乘之机才算男人?”
“微臣……微臣断无皇上想的那么卑劣!”江同殊微红着眼,“微臣纵是一介文臣也不吝为自己着紧的人随时豁出命去,若早知宴儿嫁了皇上会是这个结局,微臣当初……”
他话未说完,一旁早已听得脸色发白的南桑桑,再忍不住扯住他衣袖,拼命摇头:“殊哥哥,别说了,别说!”
“让他说!”初一横眉厉声,“你待如何?”
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低了十度,江同殊却是推开身前挡着的南桑桑,迎着初一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微臣决计不会放手!”
“怨不得阿宴常说江卿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初一冷冷一笑,“你不放手又待如何?阿宴的手,向来是牵在朕的手心里的!”
江同殊被他这话噎得差点没咬到舌头,可惜初一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起身从书案后站了起来,抬手将刚刚批完的那本奏章重重放回桌子上:“江卿多年不娶,朕和皇后对你的婚事很是上心。细算起来,你和桑桑的婚约也订了六年了,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不如……”
南桑桑一听,抬眸看了眼骤然变脸的江同殊,“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皇上,臣女暂时不想嫁,臣女……臣女年纪还小,醉心医学……”
“年纪小?醉心医学?”初一冷哼了一声,看向瞧着南桑桑满脸复杂的江同殊,“方才那个男子汉呢?六年了,明明是自己耽误了人家,却还要这么个比你小的姑娘家来替你担责。难不成真要下旨给你赐婚了,你才……”
“皇上!”南桑桑一听赐婚,倒是镇静了下来,看着初一道,“臣女与殊哥哥的婚约,原是臣女自己去江家讨来的。江尚书点头之时殊哥哥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愿意娶臣女也无可厚非。臣女一厢情愿这么多年了,也早就习惯了,其实嫁不嫁娶不娶的也就那么回事了。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的。倒是皇上,眼下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全力想办法找回皇后才是正理!”说完,她起身用力捏住了江同殊的手:“皇上还要布置人力全城搜寻皇后,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江同殊还想挣扎,却被她狠狠在他手臂麻筋处叩了一下,疼得连连龇牙,总算是妥协了,不情不愿地跟她走了出去。黄光宜
月云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初一依然阴沉的脸色,轻咳了两声:“那个,其实……江大人也是关心则乱……”
初一抬手打断他的话:“朕有件最紧要的事,要你亲自去办。”
月云旗见他神情严肃,连忙也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你秘密查查这次随行西陵的宫女太监,派几个靠得住的侍卫,分别盯紧那天跟着时清去了偏殿的每一个人。”
月云旗讶然:“宫女太监跟这次的事也有关系?那些人不都是宫外的人,早早就假扮工匠混入行宫再提前上山潜入行宫,从小殿下的偏殿地道里钻出来抓住小殿下的吗?”
初一回眸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想过举杯吧朋友,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得手?”
“为什么?”
初一叹了口气:“时清这个年纪和身份,换作旁的孩子,正是身边前呼后拥的年纪。可惜这孩子从小性子闷,不是极为了解他性格的人,不可能知道他素来老成持静,从不要外人在场伺候的习惯。”
月云旗恍悟:“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啊,倘若小殿下当时是跟咱们在一块儿,或者是跟我们家小球一样,喜欢拉着一堆人陪她在外面满院子野玩的话,也不会这么轻易被人从房中的秘道里偷偷带走了!”
初一颔首:“依朕的推测,此事的参与者中一定有宫中内应,而且此人必然熟知时清的性子。他们既然一早筹划了此事,必然也早就想到了万全之策藏匿人质。所以,丁雨那边派出去的人继续查不用停。那日西陵行宫的随行人员中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这些人回宫前后都做了什么颜朝,务必认真细致,不要落下任何一人或者任何一条线索。”
“你放心吧,”月云旗把胸膛拍得“砰砰”响,“这种跑腿的活交给我一准没错。倒是你,赶紧去看看小殿下吧。自打回宫以后,那孩子就一言不发守在凤藻宫。昨晚是实在困得撑不住了,才被小金子哄着牵回去睡了一会。今儿一早便又早早地来殿外守着了。我让他进来等,他却不知犯什么拗劲儿死活不进来,我怎么哄都不管用。”
初一直到这时,一直冷毅的脸上才稍稍现出一抹柔色。
他叹了口气,缓步往外走去。结果刚到殿门口,便看见门外石阶上坐着的小小少年。小金子正不放心地守在他身边,不知在劝他什么,他只是一径摇头,也不说话。
“时清!”初一轻声唤他,小家伙显是听见了,微微愣了愣,回头看到他,眼眶立时便红了。
初一以为他会扑过来的时候,这孩子却扭头跑了。
初一拉住要冲出去拦他的月云旗,冲他摇了摇头,旋即对着已经跑出去好几步的孩子柔声道:“父皇伤口疼得厉害,你不来帮父皇呼呼吗?”
果然,小短腿马上停住,犹豫着回头看了初一一眼。见他形容委顿地倚在殿门处,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挪着腿小步小步到了初一面前,才低着头道:“儿臣需得让小金子端个凳子才够得着父皇的伤……”
“不用凳子,”初一弯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可是又想你母后和皇姐了?”
听他提到母后和皇姐,小家伙再忍不住,“哇”的一声扑进他怀里,哭得几乎要抽过去:“都是儿臣不好,教坏人那么轻易就抓住了儿臣,害得父皇受伤,母后也不见了。父皇和母后心里一定很难过,若是皇姐还在,肯定不会像儿臣这般没用……”
他连哭带说,小奶音软软糯糯,听得初一心里软作一团,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母后是为了救咱们出来才暂时落入坏人手中的。天下间的父母保护自己的孩子都是天性,这种事,不是你的错清贵名媛。你若实在自责,倒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如何让自己本事些,你母后倒是打从你还在娘胎时,便指望着你长大以后保护她呢!”
滴粉搓酥的小奶娃子半懂不懂擦了擦眼泪,伸出小手摸了摸初一受伤的地方:“那,父皇还疼吗?”
“你说呢?”
“那姑且先让儿臣帮你呼呼!”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擦了擦眼泪,“等母后回来,再叫她替你好好呼呼!”说完,鼓起腮帮子,对着初一肩头呼呼吹起气来。
与谢宴如出一辙的圆眼还含了泪,看得初一眼眶不由得微热:“你母后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回来的!”
3.
被囚枯井的第三天,谢宴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白日的阳光对她来说不止没有半点作用,反而让她因为高热不退而且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流泪不止。而舍青昨晚留下来的那壶水,早在今晨便被她饮尽。耳边,遥遥的,有人不知用什么乐器吹出一段奇怪的旋律,异常忧伤的感觉。
她蜷起身子,在这段旋律里伸出手努力想去够到那抹只照到一侧井壁上的斜阳,驱散体内源源不绝的寒意,却又徒劳地垂了下来,手指末端正好碰到那包用芭蕉叶裹着的馒头。
由此,她忽然便想起早年间,他才是那个躲在阴暗地室里不能见光的少年。她带着吃食去找他,与他笑闹起来时,他隔着青碧的荷叶抓住她的手腕。那时他的手真是暖,暖得她有一瞬间甚至想被他一直握着。
“初一!”她喃喃唤了一声,嗓子里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这么恍惚着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却忽然传来小金子熟悉而尖亢的声音:“皇上驾到!”
谢宴立时睁大子双眸,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挣扎着坐了起来,仰着脸看着井口明亮的天空,想象着初一踏进宁荣宫时的身影。
他离她好近,近得大约,只有一百步了吧?
可是……
她用手捂住了双眼丁雅琦,一任泪水从指缝间源源不断落下。
“初一!”她的身体晃了晃,重又栽倒在地。
井外的宁荣宫前,初一的脚步忽然顿了顿,抬眸微眯双眼,顺着太阳西沉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利找到了那个正跪在角落里的宫女。
方才,那个一直在后面偷偷打量自己的是她吧?
初一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远处的天边,心里却忽然激动异常。这宫女方才在他回头的一瞬间,目光里分明残留着没有藏好的一丝森冷的恨意和杀机,甚至还带了几分得意的讥诮。
而这种神情,在他转身之后,马上换为寻常宫女对宫中主子敬若神祇的敬畏的表情。
时清讶然地顺着初一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瞧见满天的云霞:“父皇?又想起母后了吗?”
“嗯,天快黑了,你母后她……也不知现下好不好。”初一的声音里尽是苦涩,却还是抬脚往殿中走去。
眼角的余光里,他又瞥了一眼角落的宫女,并记下了她头上那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乌木簪。
初一牵着儿子刚进大殿,太皇太后正忙着放下那碗刚从顾德生手里接过的药碗,要亲自迎过来。
见初一要行礼,她急忙拦住了他:“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行什么礼啊?伤得那么重,怎么就急着下地了?”
“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初一闻出屋里浓浓的药味,关切地问道。
“不碍事,老毛病犯了,心下有些吐纳不顺,方才南太医亲自来给哀家诊的脉,开过方子,吃几帖便会好的,皇帝不用担心!”太皇太后拉着初一落座后,才重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皇帝的伤可吃了药了?”
初一淡淡地点头,心里却很是动容。他知道,眼前这个白发丛生的老太太不管做了什么,对自己还是着紧关切的,当下语气也柔缓了许多:“朕到底年轻,受些皮肉之苦,休养几日便没事了。倒是您,身子不舒服就该好好休养才是。朕听说昨日太皇太后还特意去看了朕,所以来给您请个安……”
太皇太后拉着他落座,满目怜惜地看着他:“哀家知道,现下你这心里必是火烧火燎地忧心皇后的安危。难为你还记得来给哀家请安。”她说到此处,却忽然有些感伤道,“说起来,自打皇后出事,哀家这心里也真是难受得紧。这孩子素来对哀家恭顺孝敬,每日晨昏定省,还天天带着孩子们来陪哀家,这次更是为了你们爷儿俩连命都豁了出去。皇帝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想法子把她找回来。活要见人……”
“朕会的,您放心吧。”初一掀了掀嘴角,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那句不吉利的话,“倒是来前听小金子和旁的小太监聊天,说是这次派去西陵代您进香的那个宫女竟被吓病了?”
大概没想到初一会在这种时候还在意一个宫女的死活,太皇太后稍显错愕:“皇帝说的是彩茵吧?她哪里是吓病的,她是得了风寒。而且,她这风寒不是在西陵染的,是从西陵回来后受罚时染的。”
“受罚?因何受罚?”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道:“你当时还在昏迷,哀家都审过了,年糕当时就在偏殿看书,随行的六个宫女包括奶娘在内,居然都在殿外闲站着。把主子殿下一个孩子晾在屋里,她们当奴才的倒在外头躲懒。其他人也便算了,她是哀家宫里出去的人,怎么能连这么点规矩都不懂?”
“不怪……”一旁的时清听闻是因为自己有人被罚,不由得急了,刚要开口,却被初一摇头制止,只好耷拉着头,一脸内疚。
“所以,太皇太后便罚了她?”
“不只是她,当时在殿外躲懒的那几个都被罚在宁荣宫外跪了一夜。旁人都没事,偏是这丫头回来就开始发烧了。”太皇太后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问一旁的顾德生:“要是那丫头再不好,就直接打发到宫奴院去算了。不过是跪了一夜便病得要死要活的,显见是个没福分的,没得再过了病气给别个!”
顾德生应声点头,初一却是默默接过了宫女递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又陪着太皇太后闲话了几句,才起身告辞。
一出宁荣宫,一直随行的月云旗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皇上还是怀疑这个叫彩茵的宫女?可我查过了,她从回宫的第二天起,就病得一直关在屋里连门也没出过。听说虽用了药,却一直不见好。那个跟她同屋的小宫女为此还跟那个给她瞧病的医丞理论,怪人家医术不精呢!”
“小金子!”初一像是完全没听他说话,忽然转头对一旁的金公公道,“你替朕去打听个人。看看方才在宁荣宫里,那个头上戴了支乌木簪子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不用问了!”月云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对于自己刚才的话被初一彻底无视很是不满,“她叫舍青,就是我方才说的跟彩茵同屋的那个小宫女。戴支乌木簪子的小宫女,整个皇宫约莫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舍青?”初一目光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晚霞掩映下的宁荣宫,“派个人,连她一并给朕盯紧了!”
4.
“醒醒,醒醒!”
谢宴是被一阵阵打在脸上的灼痛惊醒的,醒来时眼前一片模糊。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那是舍青气急败坏的脸。
“你是不是根本没吃我夜里送下来的药?”她竭力压低嗓音,语气中却是掩不住的愤怒。
谢宴轻抿了抿已经干涸开裂的双唇,扭头便合上眸子继续假寐。
宫里不比宫外,宫女也好,主子也罢,不管是谁用药请诊,都是有专人留档跟进的。她不信舍青这个小小的宁荣宫宫女能三番四次地到尚医局偷药。但她坚信,那些人煞费苦心地把自己弄进宫里,就一定不会希望她轻易死掉。
而这场风寒是她眼下唯一的倚仗,只要自己不痊愈,只要舍青还肯给她找药,就意味着她为此做多错多的可能性提高了,那么初一找到自己的希望就会大一分。
“你听好了,”舍青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给我把衣服换了,我会把你拉上去。你今晚随我去一趟尚医局,我请人亲自给你把脉开方。如果病情还是没有好转的话,那就说明是你谢宴命薄如纸,届时……谁也怪不得我!”
谢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仍是一脸平静无波。
本就心情不佳的舍青终于被她这副表情激怒了。
“不过,你若真这样病死了,我一定要亲自把你的尸身送到你那小儿子的面前。你猜那孩子是会高兴还是会难过?我可是听说,孩子三五岁时心智未全,若是受了太重的惊吓或者刺激,说不定今后就会变成痴儿!”
谢宴听了这话,脸色果然又苍白了几分,看着舍青那张姣好美丽的脸,恨不得扬手给她一记耳光。
自从知道她就是害死永安的人后,谢宴看着她,心里时时都恨不能扑上去咬她几口才算解恨。可她知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她咬着牙,强撑着接过了舍青扔到自己身上的那套宫女服,喘着粗重急促的呼吸,默默换上衣服后便被舍青老实不客气地拖到了井壁旁。
借着她手中火折子的光,可以看到垂在井壁上的两条绳索。舍青动作麻利地直接拉过其中一条,将布绳在她的腰间系紧。
“我再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动什么不该动的歪脑筋,因为我一定会在你成功之前成全你找死的心!”扔下这句威胁后,她从一旁拉了拉另一条布绳,身形异常灵活地抓实了绳索,宛若一只丛林中敏捷的猿猴,连蹦带跳没几下便消失在了上方陡峭的井壁。
谢宴看得目瞪口呆,饶是她那位武将出身的老爹在此,只怕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身手吧?
她先前还一直在猜想,每次舍青出现离开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可惜她每次离开都灭了火折子,谢宴在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是舍青拉动布绳往上攀爬的声音。
没等她在震惊中沉浸太久,身子便猛地一轻,原本拴在她身上的绳子已经被人在上面拉了起来。待头顶的树木间依稀透出皎洁的月光落在脸上,她才知道,舍青果然没骗自己,自己果然是在宁荣宫。
舍青没好气地解开她蓬乱的散发,替她草草梳理过后,又拿了块冰凉的湿帕子替她将脸擦洗了一下,最后有些不耐地将白色的铅粉往她脸上拍去。临出发前犹不放心,她拿了件薄氅将她严严实实包了起来,半扶半拥地拉着她向前走去。
谢宴看着视野中那再熟悉不过的景致,眼眶立时便湿了。
过去这几年,她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宁荣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陈崇荣,只是借着昏暗的月色瞥了一眼这庭院扶疏,自己强撑了数日的信念便能瞬间崩溃瓦解,恨不得立时推开身旁的舍青狂奔而去。
然而舍青扶在她腰间的纤手里正握着一样尖锐冷凉的东西,平贴着她的腰背,让她不得不冷静下来。她此际昏沉发重的头脑和虚软无力的身子原是她逃出枯井的倚仗,现在却也成了她逃跑最大的阻滞。
“谁啊?”一个太监的声音忽然在前面响起。
谢宴听出声音的主人正是宁荣宫总管太监顾德生的徒弟——焦禄。
这人三十出头,生就一张尖嘴猴腮的机灵样,却自恃是宁荣宫未来大总管,向来眼高于顶。平素除了太皇太后,也只有在谢宴和初一跟前能见到他三分笑脸了,
“焦公公,是我,舍青!”舍青娇声应了一句,“彩茵怕是不行了,烧得整个人都迷糊了,在床上直打摆子。太皇太后日间就说了,若是再不见好,便将她送去宫奴院。我瞧着有些害怕,万一她撑不过今晚,人坏在宁荣宫了可就犯了太皇太后的忌讳了。”
“这才几日工夫,已经病得这样重了?”焦禄“啧啧”道,“我的小姑奶奶,那你倒是也远着点啊,万一真过了病气给你可怎么了得?”
谢宴虽被那件披风遮了头脸,却也能想象得到舍青此际含笑的面容落在这位焦公公眼中,是如何娇俏可人,才能惹来焦禄那句怜惜满满的“小姑奶奶”。
“不碍事的,宫里谁不知道我身子骨结实,向来不生病的?”舍青笑得满不在乎。
“哟,这话可不兴乱说的!”焦禄似是抬脚又走了两步,到底忌惮舍青身旁“病入膏肓”的彩茵,在她们面前三四步外停了下来,“你看看你,自个儿跟柳枝儿一样的细条样,还扶着这么个病歪歪的人,我让人过来给你搭把手吧!”
“别别别,公公值夜已经够辛苦的了。最近宫里不太平,太皇太后睡得不踏实,指不定什么时候醒了便要人伺候的,没得再误了公公的正事儿,奴婢就是照规矩来跟顾公公告个假的……”
“多大的事,也值当惊动我师父?你只管去色后戏冷皇,太皇太后那里我帮你盯着,要是有差事,咱家亲自替你便是。”焦禄说着招手叫来个人:“小路子,你去给你舍青姐姐掌掌灯吧!”说罢,柔声看着舍青又加了一句:“要是路上遇到相熟的小太监便差他们把人拖去宫奴院就成了,若有人问起来,只说是我的意思。”
“行,那奴婢先谢谢公公了!”舍青笑应了一声,半扶半拖地带着谢宴出了宁荣宫。
谢宴从未想过,深夜的皇宫里原来能安静得犹如鬼域,漫溢的浓稠夜色像是能淹没前面那个引路小太监手中的灯笼光。
出了宁荣宫没几步,谢宴便走得气喘吁吁,脚下如坠了千斤的铅袋,根本拖不动腿。“哧哧”的鼻息气声更是如扯风箱一般,在夜里听来分外叫人惊心。
“舍青姐姐,彩茵这个架势别是得了女儿痨吧?那可是会传染的!”小路子虽然是在头前替她们打着灯笼给她们引路,却始终保持着四五步的距离,不敢和她们走近了。在听到谢宴这短促却粗重的喘息声后,怯生生地问道。
舍青闻言,故作没甚底气的样子道:“这个……应该不会吧……”
小路子更是吓得脚步飞快,把跟她们的距离又拉远了两步,对谢宴避如洪水猛兽般,本就不甚明亮的灯笼光线更是几乎和她们无关了。
谢宴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额际冷汗涔涔,饶是披了件大氅,仍是禁不住哆嗦得厉害,口中喃喃喊出一声“好冷”,却没发出半丝声音。
就在这时,前方长长的宫道上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舍青的身子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钉住了般猛地僵在了原地。
“是皇上?”前面掌灯的小路子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
“是皇上!”舍青的声音响起时,谢宴的手也被她牢牢捏紧,旋即腰间一凉,分明便是那把一直隔着衣服贴在自己腰间的匕首刀刃顶在了自己的腰眼处。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抑制不住心头的狂跳。
初一,是初一啊!
舍青拉着她疾走了两步便在一旁跪了下来,谢宴脑子疼得厉害,舍青左手压着她的右手,右手则藏在大氅之中,刀尖紧贴着她的皮肤,显见也是紧张极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宴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强撑着咬住了唇。
“哪个宫的?这么晚了,做什么?”月云旗的声音忽然响起,谢宴虽然看不见他们,却觉得这声音近得仿佛就在他们脚边不远处。
“回禀月侍卫,奴才是宁荣宫的小路子,因有个宫女病得极重怕是不行了,焦公公怕万一有个好歹死在宁荣宫会冲撞到太皇太后的凤体,便派我们把人送去宫奴院。”
“就是今天太皇太后说的那个叫彩茵的宫女吗?”初一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声音低沉中带着微微的哑,落入谢宴耳中,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顾不得舍青那把已经陷进皮肤里的匕首,抬起头隔着大氅上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的细微缝隙向前看去。
她终于见到了他。
见到了与她分离不过数日,却恍若隔世的初一。
月光下,他的发丝微乱,不知是被夜风吹乱还是因为连日伤神而无心仪容,向来穿得合体的龙袍如今瞧着竟似宽了一圈。高挺的鼻,微抿的唇,还有那隔着大氅正在打量她的沉沉黑眸,仿若一把温柔的尘掸向她拂来,瞬间击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初一!”她无声地唤他,被舍青一直扣着的手腕因为用力握拳而变得骨节嶙峋。
“回皇上,正是彩茵。”舍青恭敬地答道,“因为在行宫没照顾好小殿下,被太皇太后罚跪了一夜便一直高烧不退。这几天虽然服了药却一直不见好,今日已经开始打摆子了……”
初一默然,根本无心去听舍青说了些什么。天知道,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没有不顾一切扑上去抱起那个在月光下颤抖着的孱弱身体。
就在不久前,当月云旗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那个叫舍青的宫女半夜神神秘秘地从宁荣宫的枯井里拉出一个人,经过负责监视的侍卫辨认正是谢宴后,他整个人几乎都因为那瞬间涌来的狂喜而脱力。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明智的做法,不是这样打草惊蛇地和舍青正面相见,引起她的警觉。可是在知道谢宴似乎病重到让舍青不得不冒险要将她送离宁荣宫后,他怎么可能按捺得住那种急切想知道她安危的心情?
他想,他的阿宴那么聪明,如果时机合适,她现在应该已经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了。可她却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做,那么……
他的目光微转,落在舍青那双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阿宴所披大氅中的手,有一瞬,强烈的杀机几乎要从他的眼中迸出。
但沉默里,初一却扭过头去,似是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云旗,我们走!”
“奴婢、奴才恭送皇上!”舍青和小路子异口同声,并伏身磕头。直至初一和月云旗走远,谢宴才被舍青扶着站了起来。
他走了,他果然没认出她。
谢宴强撑着满心的失落,却没走几步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该难过的,她现下在他眼里,只是个病得要死的宫女,他也许正忧心她在宫外的哪个囚室里受苦吧。他一定是想不到她其实就在他面前。
谢宴用力将泪水擦掉,任凭舍青再次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身后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远到她再听不见,远到有人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惹来月云旗讶然的低呼,这边也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