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买·吴小姐》:年轻的她们近在眼前,而她已经远在天边了 其它-江煙与诗
你好哇。
我打算慢慢写一个短篇系列,关于上海,起名“孟买”。其中第一篇《吴小姐》两个月前匆匆完成,有很多缺点。这两天睡不着,想再写篇“孟买”,构思完成,却又不高兴下笔。于是对《吴小姐》做了修改。
三千字不到的短篇,格局如此呼延觉罗修,只能让它显得更清晰一些。如果你读完后有任何想法,欢迎留言和我聊聊。
感谢你读完它。
孟买·吴小姐
盛熙源是零六年开来的,沪上只此一家。跟无锡总店一样,上海分铺只卖几样特色馄饨和汁甜皮厚的小笼。那段辰光,上海生活频道刚靠调解节目鼻祖《心灵家园》发家致富,又盯准新势头做美食节目。盛熙源就是第一批被介绍的。
盛熙源立在嘉定区。二零零六年,嘉定仍是无口厚非的“下只角”。对上海人来讲,那里好像是别个国家的另一座城市,大概孟买之类。八千里路云和月,不会有人特为赶去。好在盛熙源转出两条马路还有个普陀区。名声打响前,在普陀嘉定边界为二三千块奔命的中青年,和领完养老金的爷叔阿婆是盛熙源最主要的食客。
生活频道介绍盛熙源的那期节目至少产生了两点影响。其一自然是教吃客们得了新去处,从此知道馄饨汤放开洋、小笼裹甜汁是什么风味。其二则深刻得多,这要归功于那期节目的主持人吴小姐。
响应渐起的“城市老龄化”大讨论,上海综合频道在新世纪伊始开办了一档中青年交友节目《缘来有你》。《缘来有你》在近五年间霸占上海电视节目收视榜榜首。每周,综合台当之无愧的花旦主持人王王都会和流水的男搭档以一句“缘来有你,温馨动情”欢迎这座城市中电视机前庞大的无事可做的中老年群体。这档节目渐渐捧红在嘉宾互动环节担任“情感顾问”的心理学家程女士。程女士留美归来,经亲戚介绍偶上节目,没成想阴差阳错变为上海人最爱的电视女性。
在观众终于对《缘来有你》产生丝丝厌倦时,本无人问津的生活频道在同时段无心插柳做了一档名为《心灵家园》的情感调解节目,成为日后全国大火的同类型节目的鼻祖。而《心灵家园》中的“心理学顾问”就是日益红火的程女士。
为了捞回流走的收视率,综合频道拿大价钱凑成程女士与王王二人的正式合作,计划新开一档由两位女主持主导的访谈节目。讲普通话偶有嗝楞的程女士突然在此时对制作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那时,二零零五年末。
吴小姐是北方人,新世纪开始在上海打工,六年里只吃过两次生煎。美食节目素来不被台里看好,无人与全是空档的她争这次外景。在盛熙源坐定后,她左右手分别捏着筷子汤匙。面对镜头,吴小姐为遮掩自己不知如何品用小笼的尴尬,只得自由发挥。
她夹起大如扬州狮子头的无锡小笼,咬开厚皮,不疾不徐地把汤水倒在汤匙上。一勺喝完,再舀些醋灌进小笼里,三口吃掉。对吴小姐来讲,全程最险处就是那最后三口。每一口都不让醋汁从渐小的包子里漏出来,天时地利人和。
出乎电视台所有人预料,盛熙源这期节目收视高极,跟同期综合台的新冠军节目《舞林世界》相佛。吴小姐端庄的吃相给许多上海人,尤其是嘉定与普陀人,留下深深印象。而她吃小笼的方法也被新旧老少的上海人学习仿照。现如今,小笼店里筷碟匙早已成标配,因大部分上海人吃小笼都是那么个流程。
吴小姐刚从艺术学院毕业就得到了被小姐妹倾羡一时的工作。她对外说是托远房表姐的福,能去电视台给几个女主持人做助理。实则在程女士引荐下,二零零五年末,急于力挽狂澜的综合台节目制作人问答几轮后,就让她成为综合台新节目的三位女主持之一。
如日中天的程女士与日益人老珠黄的王王素有不合是台中人尽皆知的秘密。程女士接下节目后在签字的空档对焦虑的制作人提出要求:与王王合作可以,但两人其实都没能力也不愿撑起一档大节目——除非带上自己科班出身的表妹一起,三个女人,凑台戏。
制作人最终成功将吴小姐、王王、程女士包装成代表二十、三十、四十,王元也三大年龄段的“三姐妹”。上海有史以来最火热的深夜综艺访谈节目《今夜一台戏》就此诞生。谁也没能想到,这只是昙花一现。
许多年后,就在吴小姐试图弄清为何王王当时能在说笑间就摧毀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时,电视剧《芬子》横空出世。剧中,芬子在大城市摸爬滚打的奋斗史老套至极,但她在机缘中结识公务员并就此改变人生的转折倒是引起全上海各界讨论,进而创下世博会后的电视收视神话。吴小姐从充满善意的网民处得知,这部电视剧中芬子原型正是如今上海电视台元老级主持王王。而王小姐当年结识的人物可就不是“公务员”那么简单了。
当年工作间隙听到的闲言碎语与流量中无关紧要的猜测和考证重叠,吴小姐恍然大悟时,《芬子》已播完半年,却再也没有哪个台重播过。
至于程女士,此时她已经淡出电视圈并在高校任教三年了。某次她遇到当年和自己合作设计《今夜一台戏》的制作人,他在节目强制被收后转行去做广告。这趟他是特为来拜托程女士拍一则警示老年人识别财产诈骗的公益片。想到自己在这座老龄化日益加剧的城市中依旧有那么多从《缘来有你》时期积累起来的粉丝,她哭笑不得地接受下来。
拍摄收工那天,老朋友制作人和程女士到楼道吃香烟。制作人挠着寸草不生的头皮讲,自己还是怀念那年三个女人夜里的一台戏,请的嘉宾都大牌,布景也摩登,每周收视都破纪录。那是跟节目主持人合作最开心的日子,程姐阿王老江湖不必讲,大家都担心的顶年轻的小吴竟然也天生机灵和节目完全融洽,更别说有个好表姐照顾她。现在在外景大红大紫,好像最近快要结婚了……程女士弹了弹烟灰,一声不响。
结婚前一天法国面具男,吴小姐又一次来到与她成名密切相关的盛熙源。五年多的老店,只有晚饭前的一个钟头才不排队。她点了一两无锡小笼,一碗开洋馄饨合浦天气预报。等待辰光里吴小姐看到墙挂电视正在播对王王的采访。新生代的主持人带观众回顾了王王过去所有节目。不出所料,没有提到《今夜一台戏》。
吴小姐面对热气腾腾的厚皮无锡小笼,左手筷子右手汤匙。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程女士家吃西餐的场景。她们就是在盛熙源偶遇的。她听普陀姐妹介绍这家店,欢欣探店后发现自己对菜牌上小笼单位“一两”毫无概念。来盛熙源外带冷冻小笼的程女士正撞见说北方话的吴小姐和只会说上海话的收银阿婆鸡同鸭讲,便充当翻译。刚毕业的吴小姐毕竟面皮薄,一番波折后还是只点了馄饨。程女士见吴小姐脸上两朵酡红太可爱,又额外买了一两小笼陪她堂吃我的超神空间。那次吴小姐说话很少,偶尔看抬头看一眼程女士眼睛,看她是怎么吃这厚皮小笼的。程女士健谈,东西吃完两人慢慢把话聊开。
程女士那会刚回国不久,靠做心理顾问在普陀与嘉定交界处租了小公寓。吴小姐第一次去程女士家做客,在客厅盯着全西式的布置看了很久。电视柜边有一尊小雕像,乍看像两条不均匀的线条缠在一起。程女士说这是念书时一个南亚同学送的,是两个缠在一道的人。
其实吴小姐偶尔还会梦见电视台老总找自己谈话的情景街尾之宅。零六年晚冬,老总办公室空调打得很暖,莫测的冷暖让她异常难受,而这常在梦里以更夸张的形式表现出来。那时她知道程女士已经被约谈过了,但她们甚至没有机会能再眼神上安慰彼此。
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梦中。吴小姐能看到老总在讲完这句话后摸摸自己油大的肚子。那里有一个深红色的旋转的洞。里面有许多东西一圈圈地转。出现又消失。王王正在床边和神秘的情人咬耳。制作人把自己头发一根根拔完。她自己优购工品。机缘巧合。又是因为小笼。又被这座城市记起来。盛熙源里坐着许多男人。他们正在拆一根麻绳。她是半根麻绳。还有半根慢慢不见了。
对王王的采访节目开始放广告了。她也吃完东西。不急着走。擦嘴。从男人送的包里拿出镜子。补妆。余光里看到广告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更老了。因为不再上电视甚至不再保养。
妆补完,再对着镜子看看。二十、三十、四十的她们近在眼前,吴小姐、王王、程女士已经远在天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