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和书谱》史观略论 王月彤-松泉书院
王月彤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在读博士师从欧阳中石先生,叶培贵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书法史致力于宋朝相关书史研究,并有相关文章发表于核心期刊
《宣和书谱》史观略论
《宣和书谱》是北宋宣和年间由官方组织编撰的一部御府书法收藏著录,是北宋时期重要的书学文献。该书共二十卷,依次为帝王、隶书、正书、行书、草书、八分书,并附制诏告命一卷。每卷以叙论开篇,叙述每种字体的发展情况、代表书家等。以书家为叙述对象,为书家作传并对其书进行评价,后列所收书迹,体现出官方对书法的看法,涉及的书法范畴和相关理论极为丰富,且在编撰书家史料及体例的安排上反映出官方的书学态度。虽说是著录,其实也就是北宋官方编修的书法史,而讨论官方的书法史观又可以窥见北宋的主流书法观念,凸显当时的审美价值判断。本文通过对文本分析、数理统计来进行研究。
一、注重书家身份
(一)重视帝王书法
《宣和书谱》对帝王书法的关注从编撰体例就可看出,官方编撰的书法史首列帝王书法。第一卷单列历代诸帝王书,自晋武帝到周世宗共12位帝王。作为宫廷著录,帝王书作无疑是第一位的,且自《史记》本纪以来确定了帝王将相史的经典模式,官方修史大多延续该体例。《宣和书谱》为每位帝王书家立传,述其政治和书法成就,对诸位帝王的书法进行评价,评价中还引入时人评论,较为全面。未录宋代帝王,笔者推测一方面编撰人员持保守态度不录当朝帝王,一方面也是北宋徽宗时期以前的北宋诸位帝王确无善书之人。
在诸位帝王的书家传记中,有一半的帝王,《宣和书谱》指明其师法对象,为帝王们善书寻找历史渊源。12位帝王中着墨最多的是唐太宗李世民,记其学书之事,论书之语,并对其书迹进行评价。太宗的师法对象有着清晰的脉络,虽“雅好王羲之字挖划算,心慕手追”并“万机之余不废模仿”,平日学书是从虞世南处,后有褚遂良侍书。在书家传记中记其“落戈脚以示魏征”的故事还有对朝臣论书之语,以及相关书法著述。其次是唐明皇,指出其在章草八分上的成就,引用时人和窦臮的评价。李隆基也是12位帝王中所收书迹最多的。
《宣和书谱》对诸位帝王书法的评价还是较为公允的。从帝王书法中也可以看出书法发展趋势,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从晋武帝到唐太宗、明皇、肃宗、代宗、德宗极为帝王书法评价较高,而自宣宗李忱开始到五代几位帝王评价较为平庸。如评唐宣宗李忱“典刑犹在”,评唐昭宗李晔“其书虽不称于世,而兴复之志于斯可见矣”。到五代梁太祖朱温“行书字体虽纯熟,然乏气韵,当时笔吏所书”,梁末帝朱瑱“笔势结密,有羲献帖法”,周世宗柴荣“氤氲盘礡发于笔端,其运用处自已过人远甚”。唐朝书法基本上是由太宗明皇引领的,“诸宗承袭太宗之学,皆以翰墨流传”。而到了五代几位帝王,只是“纯熟”“有法”“过人”而已了。可见唐至五代书学日渐衰落之势。
(二)重视体制内书家
《宣和书谱》的书家传记,述其世系言其官职。从篆隶到八分五类,共有186位书家,有133人有明确官职或是贵族、皇族,其他为僧人、亡其世系之人。即至少有72%的所录书家都是体制内官员,他们拥有较好的文化素养,受过良好的书翰教育。书家传记也多在介绍其基本生平时言其“好文博古”“博涉经传”“博学文章”“文章富赡”“博雅不凡”等,可见《宣和书谱》所选取的书家主体是文人书家,如唐代经生类的无名书家则未录在内。这种“名家书法史”也成为古代书法史的固定模式。注重书家身份在宋代书家著录问题上尤为明显,宋代书家进入宣和书谱者共22人,只有5人是非朝廷人士。且宋代体制内书家皆以文臣称,更是注重书家身份与学养。
(三)释家书法
《宣和书谱》所录的善书僧人也是其一特色。僧人书家16人,9人善草书,僧人书家也集中出现于草书那几卷中。无遗是唐代僧人掀起的习草风气,《宣和书谱》也对此进行了评论:“唐兴,士夫习尚字学,此外惟释子多喜之而释子又往往喜作草字其故何耶。以智永怀素前为之倡。名盖辈流。耸动当世。”僧人无疑是佛教文化的传播者,而众多僧人善草书的潮流实现了书法与佛教文化的互动,互相促进。16位入选僧人书家有10人都是唐代人,唐代也是中国佛教文化最为发达的时期,从书法方面也可以体现。僧人书家中智永、怀素更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书家,这也标志着僧人书法在晋唐以来书史上特殊的地位。
以上从《宣和书谱》对书家的选择来看,首列帝王,其次是名人书家,僧人书家为特别群体。所收书家还有道士、妇人、神仙钟离权,虽可以忽略但至少没有被排除在外,特别是对妇人书迹的收录可以说是之后书史对女书家关注的萌芽。而从群体内部来看又可以窥见一些书法史上的特殊现象和潮流,编撰者对不同群体有着不同的态度和评价。
二、谱系观念
《宣和书谱》文本内容本身就很具有系统性。从每卷的叙论到书家传记的编撰体例基本一致,由于编撰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一批人,能做到如此整齐的编排必有内在的编撰体系。叙论首先厘清该书体出现于何时并有怎样的发展,并列举出该字体的代表书家并梳理出书家间的传承。每个字体都有各自的“字体之祖”。可见其注重字体的发展脉络。
每位书家首先介绍其家族世系,注重书家身份和家学传承,书家的家族中还有其他善书之人也会提及。家学书法的传承在魏晋时期书法家群体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书家善书或承于父辈,或传于妻子,如下所举:
父瓘亦以能书名世雅书阁。尝谓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弟宣善篆及草,名与父兄后先,宣弟庭亦工草。恒之子仲宝叔宝俱有书名,家学相传,四世不坠,盛哉,遂与王谢家遗风余习相季孟也。(卫恒条)
父鉴以草书称,古劲超绝,后所不能窥其藩篱,至愔乃能接翼……愔妻傅氏亦善书,子超尤得家传之妙。(郗愔条)
子恬,洽皆以书名。时人方为杜卫焉。唐王方庆,导之后裔也,尝以自导而下十一世书上天后,周戈楠后令崔融为宝章集序其事以赐之,举朝为荣。(王导条)
妻荀氏亦以书称。(王洽条)
妻姜氏亦善书。(王珉条)
妻郗氏,亦甚工书,有七子,为世所称者五人。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献之并工草隶而献之最知名。凝之其谢道韫有才华亦善书。家传之学未有如王氏之盛者也。(王羲之条)
魏晋之后的书家善书源于家学者《宣和书谱》提到的不多,如张彦远、周越等人。但会提及书家的师法对象和师法脉络,为书家善书找到历史渊源摄青鬼,这也是其谱系观念的一种体现。在除帝王外的186位书家中,有72位书家,即至少39%的、书家是有明确其师法对象的,这已是无法忽略的比例,且常与师法对象进行比较。剩下的书家史传中没有记载或无明显的风格传承则未提及。《宣和书谱》注重书学的传承是毋庸置疑的。
三、“书如其人”的批评思路
《宣和书谱》在评价诸多书家书法风格和成就时,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秉承书如其人的观念。这个观念可以从几方面来看:
(一)因人知书
书家传记往往先进行人物品藻再言其书法,而书法往往与人有着相同的风格气质。如下所举:
落落不羁束,喜与酒徒纵饮,世有六逸八仙之目,贺知章一见号谪仙人。……至其名章俊语,郁郁芊芊之气见于毫端者固已逼人,是岂可与泥笔墨蹊径者争工拙哉。字画尤飘逸,乃知白不特以诗名也。(唐李白)
好直言极谏,謇謇有王臣节,虽不用于时而人嘉其忠……晚岁行草尤胜,当是其耿耿流于毫端者,故笔不病而韵自高耳。(唐裴潾)
业儒学,喜翰墨,志趣旷达,不以利名芥蒂于胸次……故其胸中留出而见于笔画者。无复有抗尘走俗之状。作行书亦自不凡。作行书亦自不凡。笔力清劲势若削玉。因阅其诗,抑又使人起物外之想云。(唐张徐州)
仪表秀颖,周旋中规……其作字故亦象其为人可喜也。大抵人心不同书亦如之。颜真卿之笔凛然如社稷臣,虞世南之笔卓乎如廊庙之气,以至王僧虔之字若王谢家子弟,是岂独由升入之学。其性以成之也固有自矣。(南朝陈陆缮)
以上可以看出,《宣和书谱》首重书家人物品藻,对其人物风度、性格、学养有所定位,然后指出其书法亦有相同的气质。这种由人及书批评思路注重书家的全面修养,不仅是书法技巧优秀而已,对书法的关注已经由书法本体转向书家个体占里村。
(二)由书及人
书如其人的另一种体现方式,是由书及人,通过书法面貌来了解书家风度。如下所举:
后世欲见寒门弟子之风采者,当于此求其仿佛。(唐张籍)
视其笔迹,可以见其人,于是知图之于书非浅浅者……考其书抑又足见其高致云。(唐司空图)
得王羲之笔意而清劲不堕世俗之习,飘然有仙风道骨,可以想见其人。(唐鱼又玄)
其后自成一家,亦长于大字。厚重结密,如其为人。(宋蔡卞)
观其以章草鹞雀赋,可以想见其人也。(三国魏曹植)
作字尤工草书,不再模仿,其规矩气度,似其人物。(晋张华)
观缮草字风度,亦可以见其人物之飘逸云。(南朝陈陆缮)
作字尤奇崛,至草书益胜,崭峻之状,可以想见其人。(唐释贯休)
以上可见,《宣和书谱》大量出现这种表述,通过书法风格来想象人物风度,可以说书法风格与人物气质已经达成了高度一致,“书如其人”的观念贯穿始终。
(三)因人书贵
由于《宣和书谱》评价书作首先从人物本身出发,少数书家之所以有书名是因其人而不是因其书,如三国时期的杜预和东晋的王珣:
盖预以功名显。每出师遣将避灾将帅之列,以是于翰墨间特见推重焉。(三国魏杜预)
则知珣之所以见知者不在书,盖其家范世学乃晋室所慕者。此珣之草圣亦有传焉。(晋王珣)
更多的书家是因为历史上对其人物品德、学养较高幽灵箭毒蛙,所以推断其书作也超妙不俗:
然其胸中磊落发于笔墨间者固自不恶尔。(三国魏曹植)
作草字亦工,大抵胸中所养不凡,见之笔下者皆超绝。故善论书者以谓胸中有万卷书,下笔自无俗气。(南朝梁沈约)
大抵儒家者流虽使不善书,其点画顿放处本自不恶(唐崔龟从)
宜其所学故字超妙,是宜其翰墨所以有传也。(唐李景让)
编撰者还直言,收藏前人墨迹皆因其人,“前人墨帖类非以书得名,然世之所宝藏者特以其人而。”这种因人贵书的思路其实就是书如其人观念在价值选择上的深化。
(四)因人废书
《宣和书谱》中还有少数的书家虽有书名,但是在评传的最后还是会说明此人品格不高本不应录甘洛凡,姑且留下其墨迹但不能作为典范。如王敦和张廷范:
敦初以工书得家传之学,其笔势雄健,如对武帝击鼓,振袖扬袍,旁若无人。而飞扬跋扈之状,固已想见其恶逆。宜在所不录。姑留此帖,非以为玩也。盖淳化中太宗收入法帖,故不可得而削去,然因其字而见其行,因其行而得其恶,亦足以为万世奸臣贼子之识云。
庭范喜草书,貌类山人而心术特不善。与柳璨同恶相济,终轘于市,是亦所致者。然以春秋褒贬之法断之,则庭范之书或在所不录。
如上可见,《宣和书谱》批评诸位书家的思路是“书如其人”。书法的好坏已经不取决于书作本身,也不在于书写技艺的高下,而在于总体的人。这种“观人”的批评思路已经成为北宋的主流书法批评思想。
四、论书论人的批评层面
在《宣和书谱》“书如其人”的批评思路下,“人”已经代替“书”成为了批评中心,于此又有了学养、胸次、不俗等批评标准。此前已有学者对《宣和书谱》的书法批评进行过研究朱圣琴,如马静婷在其硕士论文《宣和书谱书法批评词语研究》中提出《宣和书谱》中的理想人格境界、韵、清、神几方面,还有查律在其论文《宣和书谱书法批评的三个基本层面》中提出了心画与胸次、法与逸、对书迹的批评三个层面。总体来说,《宣和书谱》的批评分为“论书”和“论人”两个层面。
“论书”层面,笔迹、下笔、笔力、笔势、规矩、有法等是从书法本体而论,如下所举:
观其行书诗帖笔迹奕奕超拔流俗,殆有东晋之遗风焉。(南唐潘佑条)
而杨凝式笔迹独为雄强。与颜真卿行书相上下。(五代杨凝式条)
作小楷下笔有力,一点画不妄作,然修整自持正类经生之品格高者。(唐释昙林条)
一日作真草屏障以示群臣,其笔力遒劲尤为一时之绝。(唐太宗条)
敦初以工书得家传之学,其笔势雄健,如对武帝击鼓,振袖扬袍,旁若无人。(晋王敦条)
精于小学,动不离规矩,至于推原字画使有旨归,横斜曲直偏傍上下必就楷则。……惜其出于法中而不能遗法以见意。(唐唐元度条)
另有心画、胸次、脱俗等则更偏向对人之修养的批评,是“论人”层面。如下所举:
此心画之妙兼得乎为人耳。(南朝薄绍之条)
昔人学书未必不尽工而最在胸次。如存贵端是学者之书。盖不必工字而自应佳耳。(唐薛存贵条)
前人论此者,谓往昔字学之流,其初笔法安在,惟其胸次弊端超逸绝尘暗合法度,则其草创便为一物之宗。(唐韦权条)
大抵胸中所养不凡,见之笔下者皆超绝。故善论书者以谓胸中有万卷书,下笔自无俗气。(南朝梁沈约条)
在元和间所书千文落笔轻清无一点俗气,飘飘若飞云之映素月,一见使人泠然有物外之兴。岂其书足以洗人之心如是耶。(唐释文楚条)
可以说《宣和书谱》提出的对书家心画、胸次、无俗气等批评是在“书如其人”思路的深化,对于书法本体,笔迹雄强、笔力遒劲、笔势雄健、有法等批评是针对技术上的正面评价,而想要到达更高境界,是需要通过胸次、学养等进一步提升。甚至说即使技术上不那么完善,如其所言“不独形于字画之间”,只要胸次高,最后书法格调依旧不凡。那么可见《宣和书谱》的批评最早层面定位在“论人”,只要人的修养高,字亦妙,由“论书”而“论人”。
如上文可见,《宣和书谱》的编撰在帝王书法、文人书法上尤为重视,重视书家身份。谱系观念体现在注重家学和书学的历史传承。而书如其人的批评思路则是北宋书法主流思想的反映,因人知书和由书及人的双向思路、书因人贵和因人废书的正反面评价是“书如其人”思路的体现。在对诸位书家的批评中,“论书”和“论人”两各批评层面的实质是“书如其人”观念的深化。重视书家身份和谱系观念是官方编撰的政治性考量,而“书如其人”则成为《宣和书谱》最具特色的书法思想,是其书法史观的核心,也是北宋书法主流思想在官方编修中的反映。这种史观反映出北宋中后期更加注重人物品藻、注重书家个人修养。
本文发表于《解放军美术书法》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