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题(因为没有故事)》 老舍-秋叶文学
无疑的,我在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啊!
采色君
“老舍三岁就没了父亲,母亲靠给穷人洗臭袜子养活他,到九岁,他还不识字,后半生就将是一个提篮沿街卖樱桃的小贩吧。邻近的大善人刘大叔资助了他,老舍上了学,中国多了一位作家。
刘大叔办贫儿学校、粥场、慈善事业,把钱多施出去。后来出家为僧,人称宗月大师。坐化后,烧出许多舍利子。刘大叔以肉身实践了“死而富有是可耻的”这一句几十年后才被人说起的话。
宗月有个女儿,小时候炽天使之拥,老舍常去刘家玩,爱上了她。海棠花开的时候,两个小儿女说过一句两句没有意思而甜美的话。富小姐和胡同串子,身份差太远,婚嫁谈不上,但知道她没有定亲,令他安心。
后来老舍出了国,刘小姐随父出家为尼。过了好些年,老舍回国了,刘小姐成了暗娼。其间发生了什么?无从推测。可能那尼庵本来就不干净,刘小姐错入了虎口;也或她是“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赤塔僵尸事件。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肉体,身体是现成的本钱。”……总之,一个黄花大闺女,想清灯古佛一辈子——哪儿有这么容易。全世界都是嘿嘿冷笑的恶势力。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她剪了发,脸上有很多粉和油,洗净了大概像一个病中的产妇。她始终不正眼看他,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她应当有吗?
他还爱她,但这爱成了苦酒,折磨他。他们原本门不当户不对,现在更加如此,只是高低掉了个儿。朋友看出他的悲苦来,没直说,假装闹着玩地暗刺他,意思是,她不配他。她不配?她本来不是大小姐吗?她沦为赤贫,不也因为她父亲的慷慨施舍吗?而老舍,其实也是受益人之一呀。不过,给是自愿的,得到的人,不欠她们家的。反之,如果邀恩图报,那她就是无赖小人,受者更加心安理得。这叫什么道理?但这确实是道理。
老舍没有娶刘小姐——是他想娶而刘小姐不肯,还是他根本没打算娶?再爱她,大概也不能把一个暗门子用大花轿接回家去。我们很难知道真相了,他的记忆被打散了,放在他的小说里、散文里。一幅最美的画汉诺威王朝,碎纸机里走一遭,也就全是纸屑,什么也拼不出来。老舍34岁,才在朋友劝告下结了婚。
他一直记得她。她是为弟弟们给虎妞下跪的小福子,祥子爱过她,这爱情不因为一个是车夫另一个是暗娼,而稍减其美或者震撼。她是月牙儿,清清醒醒明明白白走这另一条路,因为“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是女人得卖肉奥达文景观园。”她是他的记忆,法拉美穗一点点微神,一个没有故事的主题。
老舍老在提海棠花,“她家里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第一次见着她,便是在海棠树下。开满了花,像蓝天下的一大团雪,围着金黄的蜜蜂。”他死后但愿葬在海棠树下,活着……他什么也做不了。(注,以上文字摘自叶倾城《爱不能》)
他只有怀着一腔秘密的情意为她写下这样的文字: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
……
……
……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无题(因为没有故事)》
老舍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天干吗呢?是的,记忆中也有痛苦危险,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着一出悲剧似的,苦中有些甜美。无论怎么说吧,过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动;实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清云山,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地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需一闪山师教务处,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
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它们只有两个神情:一个是凝视,极短极快,可是千真万确的是凝视。只微微地一看,就看到我的灵魂,把一切都无声地告诉给了我。凝视,一点也不错,我知道她只需极短极快地一看断点吉他谱,看的动作过去了,极快地过去了,可是,她心里看着我呢,不定看多么久呢;我到底得管这叫做凝视,不论它是多么快,多么短。一切的诗文都用不着,这一眼便道尽了“爱”所会说的与所会做的。另一个是眼珠横着一移动,由微笑移动到微笑里去,在处女的尊严中笑出一点点被爱逗出的轻佻,由热情中笑出一点点无法抑制的高兴。
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地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地哀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李伯清假打。
我们极愿意说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吧!我们的对视与微笑都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提的。
我们分离有许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心里,她将永远不老,永远只向我一个人微笑。在我的梦中,我常常看见她,一个甜美的梦是最真实,最纯洁,最完美的。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轻看生命。可是,那个微笑与眼神忽然从哪儿飞来,我想起惟有“人面桃花相映红”方可比拟的一点心情与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在丧气,我恢复了青春;无疑的,我在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啊!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颤得更明了一些,同样,我的青春在她的眼里,永远使我的血温暖,像土中的一颗籽粒,永远想发出一颗小小的绿芽。一粒小豆那么小的一点爱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动,日月都没有了作用,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是一对刚开开的春花年谊世好。
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再说什么!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啊,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编辑:小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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