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戏》:村中人,戏中戏 影评-新潮
世界如村,人生如戏。奎疯子进行着余生的“花生保卫战”,村里其他人盘算着一场“九亩地争夺战”,而从年前排到年后的《打金枝》到最后也没能听到。
这是一个改革开放初实施包产到户的故事,一桩荒唐年代里发生的闹剧,一场全村人参与的无意识谋杀,一出被绑架过又被无情抛弃的个人悲剧。
开始的第一场戏,一个穿着臃肿破烂的人隐匿在阴影里,一束光投射在剥花生的手上,满是沟壑和泥垢的双手配合剥花生带出的烟尘感,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剥花生的声音干脆利落格外抓人。紧接着一个长镜头调度,那个隐藏在角落里的人端着剥好的花生来到了外面,向四周撒花生。镜头慢慢拉远,拉远。这个蓬头垢面、棉衣脏烂的人像个符号一样站在一个破房子里向四周的田地里不停地撒着花生.......
因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也因为太行山冬季颜色太过单调,导演郑大圣选择用黑白影调拍摄异世血神。纯粹却简单的颜色将人一下子拽到几十年前,拽到农村乡野。寒冷萧瑟的冬天、裸露贫瘠的土地、干瘪枯硬的树枝、弯曲獠牙的树影……满是一种苦涩艰难却又野蛮生长的原始生命力。自然“大舞台”浑然天成,“唱戏主角”要登场了,一群从肤色、毛发到瞳孔都是灰色的“主角”。
奎疯子“满身疮痍”,是“英雄”,也是“疯子”。作为曾经的民兵连长,在保卫花生的过程中,失手打死女儿,又因为全村的救济粮,被推上台前成为“大义灭亲”的英雄。长镜头、运动镜头、各种仰拍俯拍的视角展现着这一悲剧人物的内心煎熬和“疯魔”变化。埋葬女儿时的他,内心极度悲痛但头脑还算清楚,想通过抹黑女儿的脸,告诉她“不要投胎来到这里”。待他站在表彰台上,一字一句地念着写好的英雄宣言那一刻起,大特写俯拍和逼迫的鱼眼暴露了一切,身穿绿装、胸带红花的王奎生极尽夸张变形,内心挣扎扭曲,开始崩溃疯化。
从此奎疯子住进了"九亩半",种花生、撒花生,像是在供养死去女儿的魂灵,完成一场“自我救赎”。浅焦特写的运用展现着他看到的世界,抽象疯狂。主观镜头与客观镜头来回切换,两种视角穿梭,一边是奎疯子幻想出来的保卫花生的虚拟战斗,一边是村民看到的可怕孤僻的疯子行径,个人的悲惨立马变得壮阔可感起来。
与“九亩半”系成疙瘩的奎疯子不会知道自己早已站在了村民的对立面,而是时刻沉浸在保护集体的花生“战斗”中。剧中别具匠心地将剥花生、榨花生油的声音与枪声炮声交织剪辑,借助声音蒙太奇使大家浸入式体验着奎疯子的内心世界。这是一个看到小女孩发自内心想要上前抱一抱的人,一个听到别人喊“王奎生接抢”会迈着标准正步从人群中走出的人,一个为组织贡献一生,而又被集体毁掉的人我的贤者大人。
历史的车轮下,人如蝼蚁,活着的过程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没有谁能轻判是非对错,正如导演所说这部戏里“没有一个人是坏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路老鹤作为村中有点能耐的人,掌握着排戏的大权,吴正元自然不忘捣鼓一下“九亩地”这块肥肉。在与奎疯子合作的那场《钟馗打鬼》中,导演用一个固定俯拍的长镜头展现着这一关键环节,一个白炽灯灯光微微摇曳撑起满屋的亮,大逆光,戏剧性的光影,一敲一打间,眼看那个正常的王奎生就要回来了,结果路老鹤凑上前,揭开奎疯子的伤疤使劲撒盐“你打的不是鬼,是女儿,死了还要抹黑”。看到这里很多人都想站起来啐道“太阴险毒辣了”,但说到底,路老鹤也不过只是一个“精明人”对自己“利”的盘算,也许只有身处在那个社会才能理解这种“恶”。
王支书作为全片中为奎疯子捍卫过“九亩地”的人,实属不易。但是把时光拉回去,把奎疯子推上表彰台的是他,同意把奎疯子送到的精神病院的还是他。或许就像他讲的“政治是圆满”,他尝试用自己的权利去弥补奎疯子的做出的“牺牲”,去获得自己人生的圆满,然而有些缺憾一旦有了,便无法消除。
树满,因为父亲是奎疯子的缘故,被同村人嘲笑为“疯小”。路老鹤拒绝他参演《打金枝》黑金大亨,排斥他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没人能够真正了解他究竟走过怎样的心路历程。他是那个会吹笛子的少年,也是那个冲着奎疯子打出一枪的儿子,还是一个为了九亩半同意把父亲送进精神病院的人,说荒唐也不荒唐。
小芬是扭曲荒诞的村庄里不同的存在,唯一一位用心聆听关爱奎疯子的人,让我们在压抑的故事中间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她会带着奎疯子听戏,会为他争取机会,会在众人对他拳打脚踢时站在一旁声嘶力竭,会在奎疯子被捆绑送走时毅然跳上车陪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导演的“别有用心”?假如彩云没有死,那么陪在奎疯子身边的女儿会不会像小芬一样?小芬越美好悲恋花,彩云的死便越加沉重。
导演用大红大绿的色彩与黑白画面切割出两个时代,不断闪回带领观众回到那个奎疯子曾经历经的那个疯狂岁月。夸张的红绿镜头第一次出现是航拍的大片花生地,刚看着实令人意外,之后作为线索和情感助推器多次出现。鲜亮高饱和的色彩挑战着人的视觉神经,刺激着人的情绪,但是在片子后半部分高频率出现可能会给人造成难受和不习惯的感觉一嫁三夫,不失为导演的一次大胆尝试。
除了夸张的红绿色分割时间外,该片子的镜头语言颇值得玩味,每一帧都具有摄影的美感。演员的每一个走位,镜头的高度、角度的安放都下足了功夫。剧中的构图十分耐得起推敲,人物经常处于“井字格”的兴趣中心点,也会通过门框、石缝营造框中框的取景效果。但遗憾的是,有时候刻意的设计一旦多了就会有喧宾夺主之嫌,过于精致的画面可能会损失掉一部分八十年代农村的粗糙质朴感。
但片子好在没有用“苦情”音乐去强推和渲染观众的感受。地方戏的自然唱腔、方言曲艺的独特韵味、原生态的蝉鸣鸟叫声,都在尽力真实地还原乡村。演员们也凭借自己纯朴扎实的演技、自然流露的真性情,平添了片子的厚重感和历史韵味。
鲁迅说“中国人都喜欢看戏”,《村戏》这样的戏未免有些窒息和压抑!有人评价说,《村戏》里的奎疯子不就是《芳华》里的刘峰嘛!我想问,谁疯了?怎么疯的?也许就像《妖猫传》里没有人愿意承认是自己害死了娘娘一样放逐爱情,《村戏》里也不会有人觉得是自己逼疯了王奎生!历史车轮下滚滚向前,《村戏》中的村庄和《芳华》里的文工团的命运并没有本质区别,集体的、个体的,都在被碾压着、裹挟着,毫不留情!
片子中间,王奎生为女儿盖上棺材时说“别回来了”,结尾时,奎疯子被捆上车送去精神病院那一刻,眼中噙满泪花“彩云,你回来,我给你洗脸”,车继续向前开,背后是那个守护了一辈子的花生地,是那块失手打死女儿的土地,是一群当年吃过救济粮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在渐行渐远……
撰稿|皮皮卢
美编|张安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