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狮吼记》的灵透与严整 黎安-出门看戏
6月6日,上昆在新清华学堂演出《狮吼记》截教小徒,黎安饰演陈季常,余彬饰演柳氏,繆斌饰演苏东坡,配合的紧凑得当,妙趣横生,看着轻松极了。
看得轻松,不只是因为剧情,更因为演员的功力扎实,表演分寸得到,各个行当把握的尺度都比较精准,使得一台戏给人舒展且精致的艺术之美的享受。
惧内的陈季常,由巾生应工,但又不同于柳梦梅、张君瑞、潘必正等惯见的少年书生,有一份自然的青涩,规矩多于放浪,他已有妻室,多与名士往来,比如苏东坡,爱好冶游,饮酒狎妓都是忍不住要做的事情。所以,巾生仿佛是他的外壳,放飞也是他本性的一面。对悍妇柳氏服服帖帖的同时,还是要偷偷地放飞,越是束缚越想出门玩耍,并不是死了心地惧怕。怕,十分有九是做出来的遵化一中。因此,陈季常的表演是在规矩中见松弛,在松弛中不能散了巾生的功架。
既保有巾生的程式规范,又要展现出几分规矩外的人物性情,这样的陈季常,表演难度很大。规矩大了,容易成为唯唯诺诺无性情,一味怕老婆又忍不住偷腥的油腻男;放得多了,容易成为生性放荡,以狎妓饮酒为乐的纨绔公子。前者落入猥琐,后者满面肮脏。
我觉得《狮吼记》也算是闺房戏之一种吧,“梳妆”“跪池”的表演细节丰富,情节趣味浓厚,演起来,轻易便收获笑声和掌声,剧场氛围大都是好的。当晚,我后座的两位女生,除了聊天就是笑,几乎从头笑到尾,偶尔抽空踹踹前座。
然而看似皮儿薄的戏,但实际很容易演得水,稀松。汤汤水水洒一台,也不见得观众不乐,但如此便失去戏曲善用凝练的技术将人生种种情态精致地做给你看的艺术魅力。
所以,像陈季常这种人物,不经过实授是很难拿得稳、吃得准的。黎安跟岳美缇老师学习时间长,这出戏得岳老师真传,表演细节处都十分恰切,节奏稳妥,快而不乱,不过分火炽,在紧要处却能细腻表现,并留给观戏者以恰当的欣赏空间。
难得的是,黎安在表演中准确掌握符合自己的尺度。无论从身体、嗓音、扮相还是身段、表演等各方面,都不能原样模仿老师。一个值得欣赏的戏曲演员,在演戏的时候,我想既能看到他的老师,又必须看到他自己,也就是既要看到他准确地继承,传承有序有理有据,也要看到他通过思考、磨炼找到的符合自身条件、气质的艺术特征。只看到老师,是模仿秀,只看到他自己,是瞎造魔。
即便是和男性的老师学习,也是如此,更何况岳美缇老师是女小生。所以,黎安必然要琢磨自己的表演尺寸。黎安是这一辈昆曲小生中,我最喜欢的。他在台上诚实、干净,表演准确,饱满,有一种值得信赖的气息。舞台上,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戏外”用功太多的疲态,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你要来看我哇”的索或乞。不要以为这样的标准太低,在当今舞台上,已是极难得了。
这些年,黎安在舞台上逐渐找准了适合自己的表演节奏和尺度,这是最可喜的。陆续看过他的《景阳钟》《长生殿》《望乡》《狮吼记》《紫钗记》《玉簪记》等,人物如陈季常、李益、唐明皇、李白、李陵等均有触动人心的表演。尤其《景阳钟》《长生殿》《望乡》,都是在上海看的现场,记忆尤深。
前几日,他在上海贴演《评雪辨踪》,穷生戏,可惜没精力远赴外地看戏了。想来遗憾。巾生、大官生、小官生的戏,都已看过了,唯独错过穷生。希望能来京演一次。上一次在京看的大概是国家大剧院演出的《紫钗记》吧:
黎安 | 《紫钗记》之后,期待更多
看昆曲比我多的朋友现场观后这样写道:“安少的舞台表演很令人惊艳。以前擅长巾生,风格质朴;逐渐发展到拿下大冠生;继而《狮吼记》放飞,再到今天的穷儒吕蒙正。戏,越来越活。今天演绎的分寸到了冒、过的边界,多一分就腻了。在大剧场没关系,小剧场可以收一分。唱作表,结合得很顺。演成“放飞”的戏,巾生、冠生戏也不能松,所以错过前两周的《迎像哭像》特别遗憾。希冀收放自如。”
也因此,尽管就剧情而言,《狮吼记》不是我喜欢的剧目类型,但为了看演多了大官生之后黎安的巾生戏,票一开售,便早早预订了。被京城扑面的热风裹着,从容赶到遥远的新清华学堂。窗口取票,见登记预定的表格密密麻麻,出票不错。
《狮吼记》是一出轻喜剧,但不是“玩笑戏”,是正经的生、旦和外的对手戏,只是剧情戏谑,充满欢乐,尤其适合对戏曲并没有深入爱好的年轻人看,很容易投入进去,因此是进学校演出的好选择。
陈季常和陈世美一样,都是被戏曲“污名化”了的人物。陈到底是否惧内,源于好友苏东坡的一句诗。苏东坡写过一首《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在苏的诗词中,这不算上品,却给后世做传奇的文人留下了“狮吼记”的题材。这首诗本来是苏东坡以他和陈季常炼丹、参禅皆不如酒肉成仙的吴德仁的戏谑之作,没想到后人借诗中一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敷衍出了一个惧内男子的传奇故事。
柳氏是河东的名门望族,杜甫有“河东女儿身姓柳”的诗句,所以“河东”指代自然是柳氏;“狮子吼”来源于佛教,意思是“如来正声”,大概是有宏大威严的意思。但是联在一起,这句诗的意思是否为苏东坡在戏谑陈季常惧内、柳氏为悍妇,后人们理解并不一致。
有的解释是,柳氏狮子吼,吓得陈季常手杖掉落,内心不知所措了;也有的解释是蚱蜢火箭,柳氏和陈季常一起参禅,人家柳氏都明白佛祖的宏旨大义了,陈季常还没参悟出什么道道来,所以内心茫然——苏东坡以此戏笑好基友。以为是前者之意的借此酝酿了“河东狮子吼”的典故;后者之意就逐渐被流传愈广的前者掩盖得没了影儿。
联系上下句再看看。
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
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
不偏不倚龙在异界,每人四句。苏东坡在这首诗中把自己和陈季常、吴德仁忙乎的事情描述了一下。他被贬黄州,穷得叮当响,憋在家里炼丹,炼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他也没得道成仙,白发三千丈,也没变黑;龙丘居士,就是陈季常,和我一样惨,整宿整宿不睡,在那儿参禅悟道,怎么样呢?再看看吴德仁(这名字真不咋滴),酒肉、修行两不误,好不快活人也,但人家已经到了对身外之物只欣赏不贪恋,在家修得忘我忘家的境界了。
在“怎么样”之处插入哪个解释与前后文的意思更顺畅呢?我觉得是后者,苏东坡在戏笑好基友陈季常参禅参得还不如老婆呢。这是和自己一样没成就啊!不过,解释成被老婆大喝一声,吓得直哆嗦,也能说得过去。因此都不影响“河东狮吼”作为老婆发威的意思流传到现在。柳氏与“吃醋”的房玄龄夫人,还有她们忠实的追随者胡适之先生,成为这个领域永远的网红。
季常是字,他名陈慥。慥,意思是忠厚诚实的样子。
忠厚与否不知道,诚实是没有的。苏东坡约陈慥游春,柳氏问他冶游之时有妓还是无妓,他言之凿凿,无妓。事实上,苏东坡携妓赏花,陈季常与之喝酒行令,玩得好不快活,并对盯梢的老苍头千叮咛万嘱咐,帮忙瞒着大奶奶。出门时,柳氏持青藜杖威吓,陈季常发誓若有妓,甘愿承受一百杖。回家被审,上来就是各种搪塞。这些,哪有诚实可言?
所以,他就这是明知家有虎,偏向室外去偷腥。结果可想而知。
“跪池”唱【宜春令】,“心中恨”“脸上羞”“当场出丑”久润润滑油,与蛙哥闹妖、跪得乏困,全是细节表演,好玩又好看。这个戏没有大身段,看上去貌似不需要多少基本功一样,但是,跪着演戏,全靠表情,须准确,大舞台更要掌握尺度,少了不足观,多了显得油滑。黎安在这段的表演特别灵透,不憨不燥,恰到好处缘分一道桥。
对口词儿多,表演细节多,走位变化多,这样的戏容易演得零碎石天龙,显得小气。黎安、余彬配合得很严整,不落俗,没有跌落在玩笑戏中。
我觉得柳氏特别适合余彬,余演闺门略显熟态,演正旦略凌厉,柳氏这个人物刚刚好。如果手势、身段再细腻、讲究些,增几分名士夫人有勇有识的身份,对陈季常愤中有爱的感觉,会更好。
陈季常很“贱”,知错犯错,吴旻霈然后再作揖下跪;又很“萌”,各种求饶、蒙混、甜蜜手段。但他必须是个成年人,所以戏是做出来的,不能真得卖萌耍贱,太生活化。如此,夫妻耍斗容易演成大奶奶教子。
其实,苏子瞻才是真的“贱”。如果没有子瞻兄,陈季常不会被教训得这么惨,口口声声“不连累”,实际上大受其累。当然,如果没有子瞻兄,也没陈季常这出大戏。
“跪池”分前后两段,前一段是“跪池”,后一段是“谏柳”。“谏柳”是三个人合作的戏,更加热闹,也就更加琐碎,苏东坡几番出门又返回,给柳氏讲妇道,柳氏一点儿面子不给,一次次把“老苏”轰了出去。貌似是柳、苏的戏,但累死了陈季常。这段戏贵在紧凑严整,起身、落座、台步,各种小身段要干净利落,内心急,但不能乱。越是快越是要把巾生该有的程式交代得清楚、准确,否则容易让陈季常一身俗骨,拖泥带水就无足观了。
我觉得“三怕”有蛇足之弊。这个戏就结束在“跪池”,干净利落,挺好。“三怕”不过是将陈季常一个人的惧内上升、推广,由民到官又到神都不乏此景。有多大意义?其间多少观念是经得起推敲的?另外,加入当下流行的词汇、现象,拉近了距离,但也失去了回味。毕竟,戏的重点不是靠情节吸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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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刘昂 文|SJ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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